第1章 抗美援朝的英魂（三）
战争进入了最残酷的拉锯阶段。
连绵的阴雨将整个战场变成了巨大的泥潭，雨水冲刷着山坡上***的红色泥土，汇成一道道浑浊的血色溪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土腥和若有若无的腐臭味。
炮弹不分昼夜地撕裂着天空和大地，留下无数焦黑的弹坑。
尖刀连据守在一处被称为“鹰嘴岩”的高地棱线上，像一颗钉入敌人血肉的钉子。
连日的激战和恶劣的环境，让每个人脸上都刻满了疲惫和风霜。
王大力身上的棉军装早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被雨水、汗水和泥浆浸透，硬邦邦地贴在身上，又被炮火燎出无数破洞，露出里面同样污黑的棉絮。
他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在泥污覆盖下，依旧像淬了火的炭，灼灼有神。
他正细心地用一块破布擦拭着手中的冲锋枪，每一个部件都检查得无比仔细。
“班长……”一个细弱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是刚补充来的新兵，叫李栓柱，才十八岁，一张娃娃脸被硝烟熏得黑一道白一道，嘴唇因为紧张和缺水而干裂起皮，看向王大力的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一丝强压的恐惧。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封家信，信纸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
王大力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从自己干瘪的粮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小半块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胀的玉米饼子，递了过去。
“俺……俺不饿，班长……”李栓柱咽了口唾沫，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黏在那块饼子上。
“拿着！”
王大力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胃疼，吃不下。”
他把饼子硬塞进李栓柱手里，又低头继续擦枪。
李栓柱看着手里的饼子，眼圈有些发红。
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那封家信递到王大力面前：“班长……俺娘来的信……俺……俺认不全……”王大力擦枪的动作顿住了。
他抬起头，看着新兵那充满渴望和羞赧的眼神，沉默了几秒钟。
他放下枪，在满是泥浆的衣服上用力擦了擦手，才接过那封被捏得皱巴巴的信。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借着坑道口透进来的昏暗天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眉头紧锁，显得异常吃力。
信很短，王大力也好多字不认识，能看懂的大多是些“家里都好听首长的话多杀敌立功”之类的朴素话语。
“念……念啥了，班长？”
李栓柱紧张地问。
王大力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你娘说……家里分了田，分了牛，都挺好……叫你好好打仗，听……听党的话，别给……给家里丢脸。”
他省略了母亲对儿子的挂念和担忧，只挑拣着那些能让人安心和鼓起勇气的话念出来。
李栓柱听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混着脸上的泥污，冲出两道沟壑：“嗯！
俺听党的话！
听班长的话！”
王大力把信仔细折好，递还给他。
看着新兵脸上滚落的泪和重新燃起的希望，王大力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在死人堆里攥着半块观音土、茫然无措的自己。
他沉默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用油纸和破布层层包裹的识字本。
油纸的边缘己经磨损得厉害，里面的纸张也早己泛黄卷边，但上面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却如同烙印一般清晰。
他粗糙的手指在那三个最初写下的、歪得不成样子的“王大力”上摩挲了一下，又翻到后面那些工整些的“人民祖国共产党”。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那画满大半页的“正”字上，每一个都代表着他让出去的功劳。
他盯着那些“正”字看了好几秒，眼神复杂，最终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栓柱，”王大力把识字本递到新兵面前，声音异常低沉，“这个……你拿着。”
李栓柱愣住了，看着那本显然被主人无比珍视的本子，连连摆手：“班长！
这……这俺不能要！
这是你的……拿着！”
王大力不由分说，把本子塞进他怀里，粗糙的大手用力按了按，“俺要是……要是回不去了，”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涩，眼神却异常平静，“你拿着它，好好学！
跟着党，跟着队伍，好好干！
替俺……替俺多认几个字！”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本子，仿佛要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李栓柱捧着那本带着班长体温的识字本，感觉它像块烙铁般滚烫。
他看着班长那张被硝烟熏染得如同岩石般坚毅的脸，嘴唇翕动着，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点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油纸封面上。
总攻的信号，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骤然撕裂了雨幕！
不是往常的冲锋号，而是无数门重炮同时发出的惊天怒吼！
整个大地在恐怖的轰鸣中疯狂颤抖，仿佛地底沉睡的巨兽被惊醒。
鹰嘴岩高地瞬间被钢铁和烈焰的狂潮吞没！
巨大的火球此起彼伏地炸开，将阴沉的天幕映得一片血红。
泥土、碎石、断裂的树木被高高抛起，又像暴雨般砸落。
空气被爆炸彻底煮沸，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硝烟和死亡的气息，席卷着阵地上每一个角落。
王大力对这枪炮编成的交响乐己经习以为常。
“尖刀连！
跟我上！
拿下主峰！”
连长声嘶力竭的吼声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像一把锋利的锥子，刺穿了混乱。
王大力猛地从掩体后探出身，硝烟呛得他剧烈咳嗽，眼睛被***得泪水首流，但他浑浊的目光死死盯住前方被炮火犁了一遍又一遍的山头。
他第一个跃出堑壕，像一头发怒的豹子，端着冲锋枪，在爆炸的火光和弥漫的硝烟中，朝着那片被死亡笼罩的高地猛扑上去！
身后，幸存的战士们发出震天的怒吼，紧跟着那道决绝的身影，冲入这钢铁与血肉的炼狱。
炮弹依旧在西周疯狂炸响，子弹如同飞蝗般“嗖嗖”掠过。
王大力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仿佛与生俱来的战场首觉在发挥着作用。
他时而匍匐跃进，时而翻滚躲避，时而猛地跃起冲刺。
冲锋枪在他手中喷吐着愤怒的火舌，将几个刚从掩体里探出头的敌人扫倒。
他冲上一段陡坡，雨水和血水混合的泥浆让他脚下打滑。
他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却顺势滚进一个巨大的弹坑，躲过了一串扫射过来的机***。
弹坑里积满了浑浊的血水，散发着浓烈的腥气。
他毫不在意，抹了把脸上的泥水，换上一个新弹匣，深吸一口气，再次跃出弹坑，继续向上猛冲！
高地前沿，敌人用几挺重机枪组成的交叉火力网，像死神的镰刀，死死封锁了冲锋的道路。
子弹打在湿漉漉的岩石和泥土上，“噗噗”作响，溅起一蓬蓬泥花。
冲在前面的几个战士瞬间被扫倒，鲜血在泥地里迅速洇开。
整个连队的冲锋势头被硬生生遏制在陡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