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屋里,姜若蘅将那几页宝贝似的残稿,指尖轻颤着,重新塞回墙壁的夹层。
她把那个打了补丁的包裹掖了又掖,好像里面藏着的不是几张破纸,而是能把这天捅个窟窿的惊雷。
这一夜,她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
身下的干草依然扎着皮肉,塞外的寒风依然像野鬼一样在屋外打着旋儿,可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天边才泛起一丝鱼肚白,连最勤快的公鸡都还在梦里,姜若蘅就醒了。
不是冷醒的,是心里揣着一团滚烫的火,把她给烫醒了。
屋里光线昏沉,能听见父亲和弟弟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她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把那件旧棉袄裹在身上,凑到那扇西处漏风的窗棂前。
借着外面那点微弱的、灰蒙蒙的天光,她又一次把残稿抽了出来。
纸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图样,她都恨不得用眼睛描摹下来,再一笔一划地刻进骨头里。
“竖井通风……雪水浸种……五里一井,十里一渠……”她压低了声音,在唇齿间反复咀嚼着这些字眼。
曾经听父亲念叨时只觉得生涩拗口,如今却像一串串咒语,透着一股能点石成金的魔力。
可这临洮堡,抬眼望去,除了黄土,还是黄土。
光秃秃的山丘连着一望无际的戈壁,风一过,卷起的只有沙尘。
水?
渠?
那都是京城画卷里的东西。
“终究是纸上谈兵。”
姜若蘅呵出一口白气,看着它在窗纸上凝成一小片霜花。
父亲的学问再精妙,也得有地儿下脚才行。
她把残稿收好,心头那股子冲动的火苗被现实的冷风一吹,矮了下去,只剩下一点温热的灰烬,沉甸甸地坠着。
“咕——”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唱起了空城计。
没多久,狱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早饭来了。
依旧是那碗能照出人影儿的稀糊糊,凑近了闻,还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馊味。
姜若蘅盯着那碗糊糊,胃里一阵翻搅。
在京城时,别说是这种猪食,就是哪道菜的火候差了一分,她都会把筷子撇到一边。
可现在……她端起碗,屏住呼吸,仰头就灌了下去。
不喝,就没力气。
没了力气,别说给父亲翻案,就是想在这鬼地方活过明天,都是痴人说梦。
“阿姐,”姜松被那股怪味呛得咳起来,一张小脸皱得像个核桃,“这东西……像刷锅水。”
姜若蘅伸手,用还算干净的袖口擦了擦他的嘴角,声音里掺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松儿听话,闭上眼,就当它是咱们以前吃过的杏仁酪,一大口咽下去,就不难受了。”
她自己就是这么骗自己的。
一旁的姜明修默默看着女儿,看着她用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镇定,哄着幼子喝下那碗泔水。
他眼底泛起酸楚,却也有一丝隐秘的骄傲。
这棵被他护在羽翼下的娇嫩幼苗,终究还是被风雨催着,长出了坚韧的根。
“早饭”过后,便是每日的苦役。
流放犯们被驱赶着,像一群没魂的牲口,走出堡子。
活计谈不上,无非是去更远的地方捡些干枯的柴火,或是在戈壁上刨挖,若是祖坟冒了青烟,兴许能挖到几节能吃的草根。
张虎提着那根浸了油的鞭子,在队伍后面大声吆喝:“都给老子走快点!
一个个死人脸给谁看呢?
想挨鞭子了是不是!”
姜若蘅搀着父亲,混在人群中。
她的目光不再像前几日那般空洞,而是像尺子一样,一寸寸地丈量着脚下的土地和远处的山势。
西高东低,远处是连绵的土山,山坡上连根杂草都吝于生长。
近处是开阔地,散落着几个低矮的沙丘。
《河防通议》里提过,西北之地,并非滴水全无。
许多地方,地表之下,或许就潜藏着暗河。
关键在于,如何找到那条看不见的“龙脉”。
“坎儿井……”这个词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像暗夜里划过的一根火柴。
那是手稿里记载的一种,能在极旱之地聚水成泉的奇巧之法。
可那需要极为精准的勘探,更需要数不清的人力。
眼下,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看什么看!
找死吗!”
张虎的鞭子“啪”地一声甩在旁边的地上,碎石飞溅,吓得众人脖子一缩。
姜若蘅立刻低下头,目光敛去,随着人流麻木地向前挪动。
她知道,急不得。
一口吃不成胖子,路也得一步一步地走。
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想办法在这临洮堡活下来,像一颗钉子,牢牢地钉在这里。
接连几天,姜若蘅除了应付苦役,便是将自己埋在那几页残稿里。
一有空闲,她就像只觅食的田鼠,悄悄观察着堡子内外的一切。
她发现,临洮堡的清晨,向阳坡的草叶上,偶尔会凝结着几滴露水。
那点湿意微不足道,可对她来说,却不亚于在沙漠里发现了一片绿洲。
“露水……雪水……”她喃喃自语,心跳得有些快,“雪水浸种术……或许,可以从这个开始?”
这个念头像一粒种子,落进了她心里那片龟裂的土地,竟开始顽强地发了芽。
这天,她瞅着张虎等人的背影,猫着腰,用指尖飞快地收集了一些晨露,又从墙根背阴处刮下些尚未化尽的残雪。
她用一块破陶片的凹陷处盛着,宝贝似的揣回了土屋。
“阿姐,你弄这些冰碴子做什么呀?”
姜松好奇地把小脑袋凑过来。
姜若蘅冲他神秘地眨了眨眼:“这是个秘密。
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她从仅有的一小袋粟米里,心疼地数出几粒,按照《河防通议》上的法子,用那点化开的雪水和露水混合着,将粟米浸泡进去。
这举动,在旁人看来,简首是荒唐。
在这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地方,竟拿金贵的口粮来玩水。
连一向疼她的福伯都看不懂了:“大小姐,这雪水性寒,别再把好好的种子给冻坏了。”
姜若蘅摇摇头,目光却很坚定:“福伯,您不知道,这书上说,有些种子,用极寒的雪水浸泡,反倒能破开它的外壳,激发出生机。
咱们的口粮不多,更要让每一粒都活过来。”
其实她心里也没底,书是死的,现实却是活的。
可她必须试,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要抓住。
就在姜若蘅全神贯注地侍弄着她那几粒“宝贝”种子时,她没有察觉,土屋那道狭窄的墙缝外,一双狼一般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木尔撒靠在避风的土墙后,看着那个***女子像供奉神明一样,对待那几颗粟米,他那总是挂着几分嘲弄的嘴角,弧度变得有些微妙。
这女人,名堂还真不少。
前几日是藏粮,今天又开始折腾种子了?
他见过的***太多了。
怕死的,谄媚的,疯了的,麻木的……却从没见过这样的。
明明己经掉进了泥潭里,那双眼睛里却总有一星半点不肯熄灭的火光。
临洮堡这潭死水,好像因为她的到来,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荡开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木尔撒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心头那点最初的“有趣”,不知不觉间,竟生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他倒要瞧瞧,这个娇滴滴的京城贵女,究竟能在这片连野草都懒得扎根的鬼地方,折腾出什么花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