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若蘅、姜明修,连同福伯,甚至小小的姜松,掌心都磨出了水泡,旧的磨破了,混着泥沙渗出血丝,很快又鼓起新的。
那一片片血肉模糊,竟像是硬生生在皮肉上开出的,狰狞又倔强的“血梅”。
他们日复一日地与那片乱石滩搏命,总算抠出了一小块空地。
也就一分见方,勉强算得上平整。
可地下的土,却还是死硬,跟千锤百炼的铁疙瘩没什么两样。
寻常的犁头到了这里,连道白印子都留不下。
他们只能靠捡来的尖石,一下下地凿,一点点地撬。
那进度,慢得能把人的心都磨穿。
“阿姐……”姜松的声音又细又弱,他一***瘫坐在地上,小脸憋得通红,两只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手心的血泡被砂石磨破,疼得他首抽气,眼泪滚来滚去,就是不敢掉下来,“我……我真的,挖不动了。”
姜若蘅放下手里一块棱角锋利的石头,走到他身边。
她自己的手掌火烧火燎地疼,指尖肿得像红萝卜。
她用自己那沾满尘土的粗布袖子,轻轻揩去弟弟脸上的汗渍和泥印。
“歇会儿,松儿,”她的嗓子干得冒烟,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努力挤出一丝温柔,“咱们不急这一时。”
姜明修望着这一双儿女,喉头阵阵发紧。
他这个父亲,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满腹经纶在这片土地上,竟还不如一块破石头来得有用。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弯下腰,捡起一块更大的石头,一下,又一下,用尽全身力气砸向那顽固的土地。
每一次撞击,都像是在捶打他自己那无力的心。
福伯在一旁,长长地叹出一口浊气,也埋头继续干活。
姜若蘅没有真的休息。
她知道,那几颗好不容易探出嫩芽的粟米,正在等着一片能扎根的土地。
它们等不了。
她站起身,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那几页残破的书页。
“竖井通风法……”她一遍遍地咀嚼着这几个字。
父亲的书里说,这是用于矿井或深井,能让井下干燥,空气流通。
可眼前这片板结的土地,不也像一口被封死了所有生机的“绝井”吗?
她蹲下身,视线几乎贴在了地面上。
石头是清走了,可脚下的土依旧死气沉沉。
她抓起一把,在掌心用力一攥,再摊开手,那土还是原先的土块,半点没有松散的意思。
“不透气,也留不住水……”她低声呢喃,像是在问这片土地,也像是在问自己。
忽然,她察觉到一个极细微的差异。
在几块刚搬走的大石头的底部,那里的泥土似乎比别处要湿润那么一丝丝,也好像要松软一点点。
那点差别微乎其微,若非她看得出了神,几乎无法察觉。
“石头……能把水汽聚拢起来?”
一个念头像火星般在她脑海里一闪。
她又想起书里提过的坎儿井,利用地势和土质的差异来汇聚引导看不见的地下水。
这里没有地下水,可……或许可以借助石头,在这片土地上,人为地造出无数个微小的“坎儿井”?
一个疯狂的念头开始生根发芽。
她开始行动起来。
不再是把清理出来的石块随意丢到一边,而是有选择地挑出一些小的,在刚平整好的土地上,隔一段距离,就浅浅地埋下一块,或是堆起一个迷你的石堆。
她近乎偏执地想着,这些石头白天吸饱了热气,夜里慢慢散掉,这一冷一热的温差,兴许就能从空气里榨出那么一丁点救命的水汽。
而石头与土壤间的缝隙,就像无数看不见的“竖井”,能让土地呼吸,也能在老天爷偶尔开恩下雨时,将雨水引下去,而不是让它白白流走。
这全然是她凭着几页残书的理论,进行的一场近乎异想天开的豪赌。
能不能成,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这举动,像个不问苍生的愚公,又像个走火入魔的方士。
“阿姐,你把石头埋回去干嘛呀?”
姜松歪着小脑袋,满眼都是不解。
姜若蘅回过头,冲他挤出一个疲惫的微笑:“阿姐在给土地爷摆个阵法,请他老人家显灵,保佑咱们的种子快快长大。”
“真的吗?”
姜松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真的。”
姜若蘅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有些希望,需要用童话来包裹,才不会那么轻易破碎。
姜明修和福伯虽然看不懂她这番奇怪的操作,但见她神情如此专注,便也不再多问,只是更沉默、更卖力地配合她,清理石头,平整土地。
远处的张虎,偶尔会溜达过来瞧一眼。
看这一家子老弱病残,真就在那片兔子都不拉屎的石滩上折腾,心里嗤笑,却也懒得再来找茬。
只要他们安分地刨土,不给他添乱,他乐得眼不见心不烦。
而木尔撒,则像个融入阴影的幽灵,注视着这一切。
他看着那个汉家女子指挥着家人,将那些好不容易清走的石头,又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规律重新布置回去。
他的眉头,不经意地挑了一下。
这不是胡闹。
他不懂什么“竖井通风法”,但他自小在荒漠戈壁上求生,见过一些古老的部族,用类似的石堆在清晨收集珍贵的露水。
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像是无师自通了这种古老的智慧。
又或者说,她手里那几页破纸,当真是什么了不得的秘籍?
他看着姜若蘅用尖石在硬地上费力地划出一道道浅沟,动作生疏笨拙,却透着一股不容动摇的执拗。
夕阳下,她额角的汗珠,折射出细碎的光,映着她那双比天上星辰更亮的眼睛。
“有点意思……”木尔撒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起初看戏的心态,此刻己然转为一丝真正的探究。
他倒是想看看,这朵挣扎在石头缝里的花,究竟能开出个什么名堂。
又熬过两天,那一小方土地,在姜若蘅的“奇阵”和全家人的血汗浇灌下,终于有了几分田地的雏形。
虽然依旧荒凉贫瘠,但至少,不再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死寂模样。
姜若蘅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那个装着发芽粟米的破陶碗。
那几点嫩黄的芽,在这些天的颠沛中,竟还顽强地挺立着,带着一股不屈的生命力。
“爹,福伯,松儿,看,咱们要种下去了!”
姜若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那是压上了所有希望的期待与忐忑。
她跪在地上,沿着自己划出的浅沟,用指尖挖开一个小小的坑,将一颗带着嫩芽的粟米安放进去,再轻轻覆上一层薄土。
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举行一场最虔诚的仪式。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投射在这片刚刚被赋予了新生的土地上,仿佛一个古老的图腾。
种下最后一颗种子,姜若蘅缓缓首起身,望着眼前这片小小的、承载了全部身家的“试验田”,心中五味杂陈。
成与不成,一半看天意,一半,就看她这从书里抠出来的“竖井通风法”,究竟是神来之笔,还是痴人说梦了。
夜幕无声地降临,带着刺骨的寒意。
就在姜若蘅一家拖着散了架般的身子,准备离开这片乱石滩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不远处的暮色中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