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碎雪如盐,扑簌簌落满相府西跨院的青瓦白墙。
暖阁内,铜鎏金熏炉燃着上好的银丝炭,却驱不散沈明薇指尖的寒意。
她靠在窗边,望着院中那株老梅,虬枝上刚绽出几点猩红,像极了前世冷宫墙角溅落的血。”
姑娘,您怎么又靠在窗边?
仔细冻着。
“贴身丫鬟巧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进来,见她单薄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不由得蹙眉,”方才柳姨娘差人来说,今日的例汤……“”不必说了。
“沈明薇转过身,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她今年刚满十五,及笄礼不过月余,一张小脸尚带着未脱的稚气,肤色因常年病弱而显得过分苍白,唯有一双眸子,漆黑幽深,偶尔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冷冽,快得让人抓不住。
巧儿喉头一哽,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谁都知道,姑娘虽是相府二小姐,却是庶出,生母早逝,全靠老太太怜悯才养在身边。
如今老太太病重,掌家的嫡母王氏与得势的柳姨娘处处刁难,莫说例汤,便是月钱也常被克扣。
沈明薇接过姜汤,指尖触到温热的瓷碗,却仿佛还残留着前世那杯毒酒的冰冷。
那是除夕前夜,她被诬陷与御史大夫之子有染,嫡姐沈清瑶哭着跪在皇后面前,求”妹妹“莫要败坏家门。
而她心悦多年的靖王殿下,竟也冷眼旁观,递上了那封伪造的”情书“。”
沈明薇秽乱宫闱,意图攀附,赐毒酒一杯,于冷宫自裁。
“鸩酒入喉,剧痛钻心,她倒在雪地里,看着沈清瑶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笑道:”好妹妹,你的婚事,你的母家,还有你心心念念的靖王……如今都是我的了。
哦对了,你那病弱的母亲,可是我亲手喂下的补药呢。
“母亲……沈明薇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痛让她混沌的意识骤然清明。
她不是应该死了吗?
死在那场漫天风雪里,死在亲人爱人的背叛中。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纤细,白皙,没有半分冻疮与伤痕——这是属于十五岁的、尚未被磋磨殆尽的手。”
巧儿,“她声音微颤,却强自镇定,”今日是……何年何月?
“巧儿被问得一愣,连忙回道:”姑娘怎的忘了?
今日是永徽十三年腊月廿八,过两天便是除夕了。
老太太虽病着,却念叨着让您过了年就搬去主院伺候呢。
“永徽十三年……腊月廿八……沈明薇闭上眼,长长的睫毛上凝着一层细碎的水汽,不知是窗外的雪雾,还是隐忍的泪。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一切悲剧尚未发生的时候!
母亲还在,虽然体弱,却还活着;而沈清瑶,那个披着天使皮囊的毒蛇,此刻恐怕还在扮演着温柔贤淑的好姐姐吧!”
姑娘?
您脸色好差,可是哪里不舒服?
“巧儿担忧地伸手想去探她的额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环佩叮当声,伴随着娇柔温婉的嗓音:”明薇妹妹,我听说你近日身子不爽,特意炖了参汤来瞧瞧你。
“门帘被掀开,一身藕荷色锦袄的沈清瑶款步而入,她年方十七,正是豆蔻年华,眉目如画,笑靥浅浅,周身透着嫡女的矜贵与柔和。
她身后跟着的大丫鬟碧月,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若是前世的沈明薇,定会感动得热泪盈眶,扑进这位”好姐姐“的怀里。
可现在,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沈明薇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前世那杯毒酒的苦涩仿佛还残留在舌尖。”
姐姐来了。
“沈明薇敛去眼底所有情绪,依着记忆里的怯懦模样,微微屈膝行礼,声音细若蚊蚋,”有劳姐姐挂心,妹妹只是……有些畏寒。
“沈清瑶见状,眼中飞快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面上却越发温柔:”傻妹妹,身子弱更要好好将养。
“她说着,示意碧月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盅热气腾腾的参汤,”这是我特意让厨房用千年野山参炖的,最是滋补,快趁热喝了。
“千年野山参?
沈明薇心中冷笑。
前世,沈清瑶也送过类似的”补品“,说是给她补身子,实则里面掺了慢性毒素,让她常年精神萎靡,无法争宠,更无法察觉母亲的药被人动了手脚。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寒芒,轻声道:”姐姐的心意妹妹心领了,只是……方才大夫才来看过,说妹妹体寒阴虚,不宜大补,这千年参汤太过燥烈,怕是受用不起。
“沈清瑶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她本以为这个蠢货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却不想竟懂得推拒了?
难道是病糊涂了?
她压下不耐,柔声道:”妹妹这是哪里的话?
大夫懂什么?
我这参汤是特意请太医院的李院判开过方子的,断不会有错。
来,巧儿,伺候你家姑娘喝了。
“巧儿看看沈明薇,又看看沈清瑶,有些不知所措。
沈明薇却抬起头,眸光清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姐姐,真的不必了。
前几日我贪嘴吃了块鹿肉,夜里就流了鼻血,大夫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务必饮食清淡。
若是喝了这参汤,怕是又要惹出祸端,到时候母亲知道了,又要为***心……“她提到”母亲“,沈清瑶的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变。
沈明薇的生母柳氏虽只是个低阶侍妾,却曾是老太太的陪房之女,老太太对其颇有照拂。
如今老太太病重,她虽不怕一个病秧子庶女,却也不想在这节骨眼上惹老太太不快。”
罢了罢了,“沈清瑶故作大度地摆摆手,”既然妹妹身子不适,那这参汤我便带回去,改日再寻些温和的补品来。
“她说着,深深地看了沈明薇一眼,那眼神里带着审视,仿佛要将她看穿。
沈明薇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低下头绞着帕子:”多谢姐姐体谅。
“待沈清瑶带着人离开,暖阁内的空气仿佛都松快了些。
巧儿拍着胸口,小声道:”姑娘,方才可吓死奴婢了,幸好您没喝那汤……奴婢总觉得,大小姐近来对您好得有些奇怪。
“沈明薇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窗边,拾起窗台上一枚被风雪打落的梅瓣。
花瓣冰冷,一如她此刻的心。
沈清瑶,王氏,柳姨娘……还有那个负了她的靖王……你们欠我的,欠母亲的,欠沈家满门的血债,从今日起,我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她握紧那枚梅瓣,指尖传来刺痛,目光望向主院的方向。
老太太病重,嫡母掌权,而她这个不受宠的庶女,在这深宅大院里,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
想要复仇,想要保护母亲,她必须变强,必须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
而眼下,最大的机会……便是三个月后的宫廷选秀。
前世,她因为”病弱“错过了选秀,沈清瑶却借此机会入宫,一步步爬上高位。
这一世,她不仅要去,还要走得比任何人都远。
朱墙之内,固然是吃人的地狱,但也唯有站在权力的顶峰,才能将所有仇人踩在脚下!
沈明薇缓缓松开手,那枚梅瓣己被她攥得粉碎,红色的汁液染在指尖,像一点凝固的血。
她抬眸看向窗外越发浓重的风雪,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永徽十三年的冬天,注定不会平静。
而她沈明薇的复仇之路,就从这碗被拒的参汤开始,正式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