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雪,只有灰白。
灰白的天,灰白的冻土,灰白、森然、堆积如山的骨头。
不是整齐的坟茔,是倾倒垃圾般随意抛掷的乱葬岗。
人的、兽的、辨不清种属的巨大骨骸,在经年累月的风蚀下,泛着惨淡的磷光,碎裂,风化,成为更细小的骨渣,填满每一道冻裂的缝隙。
酒肴的“意识”,或者说一点残存的、比寒风还要稀薄的念头,就在这无边无际的骨灰与碎骸间飘荡。
三天了?
还是三年?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
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只有一片混沌的、粘稠的虚无,包裹着他那随时会彻底消散的“存在”。
记忆是破碎的,像被冻裂的冰面,只剩下几块尖锐的碎片,深深扎在虚无的核心。
一块碎片是灼热的:逼仄的土屋里,油灯昏黄。
一个满脸横肉、身上永远带着牲口血腥气的男人——屠夫,把一大碗冒着滚滚白气的肉汤塞到他手里。
汤很烫,粗糙的陶碗烙着手心,浓郁的肉香混着粗盐的咸味首冲鼻腔,烫得他龇牙咧嘴,却贪婪地大口吞咽。
那是他短暂人生里,为数不多称得上“好”的东西。
“慢点,烫死你个兔崽子!”
屠夫的声音粗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老子从赌场把你赢回来,可不是让你被一碗汤噎死的!”
另一块碎片是冰冷的:猩红的火光冲天,映着破门而入的几道黑影。
刺鼻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屠夫身上熟悉的牲口味。
屠夫把他死死护在身后,那把剁骨头的厚背刀发出沉闷的格挡声,接着是利器入肉的闷响。
酒肴被一股大力推开,重重摔在墙角。
最后一眼,是屠夫轰然倒下的庞大身躯,和一把高高扬起、即将劈向自己的长刀。
刀光雪亮,刀鞘却是暗沉的木头,上面似乎刻着半个扭曲的字……像是个“问”字?
这半枚“问”字,成了他意识里最深的烙印。
混沌的意识忽然被一股更阴冷的力量拉扯、挤压!
酒肴“看”到了——两个矮小的身影,裹在破旧肮脏的灰袍里,脸上画着诡异的白色油彩,像两具会动的童尸。
是无生教的尸童!
他们正哼着不成调的诡异歌谣,在一个刚被抛下的少年尸体旁忙碌。
其中一个尸童,手里捧着一个粗糙的陶罐——魂瓮。
那陶罐口散发出的吸力,如同无形的旋涡,正疯狂地撕扯着他这缕残魂!
“嘻嘻……新鲜的孤魂野鬼……炼尸的好材料……”尸童尖细的声音仿佛能冻结灵魂。
不!
酒肴残存的念头爆发出强烈的抗拒。
他不要被塞进那个罐子!
他还没弄明白那半枚“问”字!
还没……还没再喝一口滚烫的肉汤!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虚无的混沌,残魂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试图挣脱那恐怖的吸力。
就在魂体即将被彻底吸入瓮口的瞬间,酒肴意识深处,那一点几乎被他遗忘的、源自心口的、极其微弱的暖意——一缕比头发丝还要纤细的金光,猛地一跳!
嗡——!
并非巨响,而是一种源自灵魂层面的震荡。
那缕金光骤然膨胀,如同沉寂的火山骤然喷发,带着一股苍茫、古老、不容亵渎的威严。
金光并非实质,却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魂瓮之上!
咔嚓!
脆响刺耳。
粗糙的陶瓮应声碎裂!
正在施法的尸童猝不及防,被爆开的碎片和一股无形的冲击波掀飞出去,发出凄厉的尖叫,倒在地上,没有了声息。
酒肴的残魂也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爆发震得几乎溃散。
金光一闪即逝,仿佛耗尽了所有力量。
残魂在彻底消散的边缘,被那股冲击的余波裹挟着,如同风中残烛,打着旋儿,一头撞进了旁边那具刚刚被抛弃、尚有余温的少年尸体之中。
冰冷,僵硬,然后是海啸般涌来的、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天衍剑宗外门,练剑,走火入魔,筋脉寸断,被判定为废人,像垃圾一样被丢弃……“呃啊——!”
尸体猛地睁开了眼睛。
喉咙里挤出破风箱般的嘶吼。
酒肴的意识,如同被强行塞进一个狭小、破损、冰冷又陌生的容器,剧烈的排斥感和撕裂感瞬间淹没了他。
心脏猛地抽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濒死的窒息。
他大口喘气,吸入的却是刺骨的寒气,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骨灰和腐烂的腥气,呛得他剧烈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断裂般的剧痛。
他趴在冰冷的骨堆上,身下是硌人的碎骨。
属于原主炼气一层、驳杂而混乱的灵力,如同脱缰的野马,在他残破的经脉里左冲右突。
骸骨长城特有的、带着浓郁死亡气息的阴冷灵力,正丝丝缕缕地试图侵入这具新生的躯体。
而原主残留的、微弱却异常锋锐的剑气,则在体内疯狂切割,加剧着痛苦。
三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这具破败的躯壳里横冲首撞,争夺着每一寸地盘。
酒肴感觉自己随时会再次炸开,变成这骨山的一部分。
远处,风中隐约传来模糊却喧嚣的吆喝声、叫骂声,带着一股子野蛮的生气。
黑风集……酒肴死死攥紧拳头,冻裂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渗出暗红的血珠,滴落在惨白的骨头上,格外刺眼。
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浑浊的瞳孔里,那点微弱的金光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痛楚和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凶狠取代。
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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