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最好的姐姐
在孟加拉贫民窟,三岁还不会走路的孩子,多半是病秧子或是被神明遗弃的。
感谢老天(或者说我那不知名的基因),我不但能走,甚至能跑得飞快,像只灵活的小猴子穿梭在狭窄的巷道里。
我的孟加拉名字,是父亲在我出生时起的——**萨米尔 (Samir)**。
意思是“夜晚的微风”或“愉快的伙伴”。
这名字,配上我这张脸(母亲常自豪地说我像她娘家舅舅,那位据说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成了我在贫民窟的“通行证”。
皮肤不像大多数孩子那样黝黑粗糙,带着点健康的浅棕色;眼睛很大,睫毛又长又密,笑起来会弯成月牙。
在这尘土飞扬、营养不良普遍的地方,我这张“可爱”的脸蛋,简首像垃圾堆里开出的一朵不合时宜的小花。
**<<<***“萨米尔!
我的小月亮!”
* 隔壁的拉希达大婶每次见到我,都会夸张地张开双臂,试图把我搂进她丰满的、带着浓烈咖喱味的怀里。
**>>>**我通常会敏捷地躲到姐姐阿米娜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眨巴着眼睛看她。
这举动总能引来一片笑声。
**<<<**“哎哟,阿米娜,你这弟弟可真是个小天使!”
水果摊的佐贝达阿姨一边拍着苍蝇,一边啧啧称赞,“瞧瞧这机灵劲儿!
我家那个混小子,三岁了还在裤子里拉屎撒尿,一天到晚就知道嚎!”
**>>>****<<<**“就是就是,” 洗衣妇法蒂玛大婶捶着衣服,抬头附和,“萨米尔多省心!
从不哭闹,要尿尿了还会扯大人裤子!
阿米娜,你可真有福气!”
**>>>**阿米娜总是微微低下头,用头巾边缘习惯性地遮住下半张脸,但露出的眼睛里盛满了温柔的笑意。
她紧紧牵着我的手,仿佛我是她最珍贵的宝藏。
我的“懂事”,自然源于前世的灵魂。
饿了会指着小肚子,渴了会咂巴嘴看向水罐,想便便会拉着大人往屋后指。
这让操劳的母亲和姐姐省了太多心。
**<<<***“婴儿本能加上成人意识,想不懂事都难。”
* 我在心里默默吐槽。
**>>>**但最让我感到温暖和震撼的,是姐姐阿米娜。
她的房间(其实就是屋子角落用旧帘子隔开的一小块地方),是贫民窟里的一个奇迹。
那里没有昂贵的玩具,没有漂亮的衣服,只有**书**。
各种各样的书:封面残破的孟加拉语故事书、缺页少角的英文图画册、被丢弃的旧报纸、甚至还有印着复杂图表的过期杂志……它们像珍宝一样被整齐地码放在一个旧木箱里。
来源?
一部分是她从富人区垃圾桶边“捡漏”来的,更大一部分,是她央求父亲去镇上时,用省下的零花钱买的——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教萨米尔”。
阿米娜,这个被家庭和社会认为只需要等着嫁人的女孩,心里燃烧着一团不甘的火。
她没有机会进入学校,却用惊人的毅力,为自己开辟了一条崎岖的自学之路。
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光(家里晚上才有电,还经常停),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啃着那些书本,遇到不认识的就死记硬背下来,有时甚至能结结巴巴地拼出一些英文单词!
**<<<**“萨米尔,看,” 晚上,她把我搂在怀里,指着图画书上模糊的苹果,“这、这是… **Apple**。”
她努力模仿着记忆中的发音。
**>>>**我睁大眼睛,假装懵懂地看着她,心里却翻江倒海:**<<<** *姐姐,你真是个天才!
* **>>>**更多的时候,她会给我讲孟加拉的传统故事。
那些故事充满了神鬼蛇神、宗教隐喻和古老的训诫。
**<<<**“从前,恒河女神下凡…”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种梦幻般的韵律,“…她惩罚了贪婪的渔夫,因为他捞走了太多鱼,让河神发怒…”**>>>**或是:**<<<**“罗摩衍那里的神猴哈努曼,它一跳就跳过了大海,去救悉多…”**>>>**故事本身在我听来大多荒诞离奇,寓意也无非是劝人向善、敬畏神灵或者服从命运。
但讲故事时的阿米娜,眼睛是亮的,仿佛暂时挣脱了现实的束缚,在另一个世界里遨游。
那份专注和投入,让我深深着迷。
**<<<***“谢谢你,姐姐。
谢谢你在我混沌的婴儿期,用故事为我点亮一盏灯。”
* 我依偎着她,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和书页的墨香。
**>>>**阿米娜也有自己的小圈子——几个同样被头巾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贫民窟女孩,她们是她的“好姐妹”。
当阿米娜带我出去“玩”时(其实就是在家附近相对干净的巷口),她们总会聚过来。
**<<<**“哇!
阿米娜,萨米尔今天更可爱了!”
扎着两条细辫子的女孩莉拉,总是第一个冲过来想捏我的脸。
我熟练地躲开。
**>>>****<<<**“我弟弟要是有萨米尔一半乖就好了!”
另一个女孩索菲亚叹气,指了指旁边一个正试图把泥巴塞进嘴里的鼻涕虫小男孩,“他除了哭就是闹,烦死了!”
**>>>**那个小男孩似乎为了印证姐姐的话,哇的一声哭起来,裤子迅速湿了一片。
**<<<**“萨米尔,叫姐姐!”
阿米娜鼓励地看着我。
**>>>**我努力发出含糊的音节:“姐…姐…” 这总能引起女孩们一阵惊喜的欢呼。
看着她们围着我,小心翼翼地逗弄,眼中流露出的纯粹喜爱;看着阿米娜和朋友们低声交谈,分享着各自从垃圾堆里找到的“宝贝”(可能是一小块彩色玻璃,或者一张没被完全烧掉的画报);看着远处那些为了生计奔波、脸上刻满风霜的大人……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像温热的泉水,一点点浸润着我前世那颗因孤独和奋斗而变得坚硬的心。
**<<<***亲情…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
* **>>>**前世,我是孤儿院挣扎出来的孤狼,亲情于我淡薄如纸。
财富和自由是盔甲,也是牢笼。
而此刻,姐姐阿米娜毫无保留的爱,母亲笨拙的关怀,甚至那些喜欢捏我脸的阿姨大婶们粗粝的善意,都在重塑我对“家”和“爱”的认知。
这份情感,成了我在这地狱开局里,最珍贵的财富。
当然,我不会只满足于“可爱”和“亲情”。
三岁的身体,装着三十岁的灵魂和好奇心。
我成了贫民窟的“小耳朵”。
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安静地坐在巷口那棵歪脖子老菩提树下——那里是几位无所事事的老爷爷的据点。
他们抽着呛人的廉价烟卷,用苍老而沙哑的声音,谈论着贫民窟的过去、现在和那些隐秘的规则。
我竖起耳朵,努力记住那些碎片化的信息:**<<<**“河对岸?
哼,那是神仙住的地方!
我们这儿?
叫‘河岸泥巴地’!”
豁牙的卡西姆爷爷吐了口烟圈。
**>>>****<<<**“想过去?
做梦!
那条河,还有那桥,都是‘剃刀帮’的地盘!
没他们点头,一只苍蝇都飞不过去!”
拄着拐杖的哈立德爷爷用拐棍重重敲了下地面。
**>>>****<<<**“三轮车?
你以为那些蹬车的容易?
‘剃刀帮’租给他们的破车,一天租金就要50塔卡!
挣的钱大半交了租,剩下的勉强糊口!
晚上?
就挤在‘剃刀’开的鸽子笼里,20个人一间,臭烘烘的,睡一晚还得交10塔卡!”
这是声音最洪亮的拉苏尔爷爷,他以前好像也蹬过三轮。
**>>>****<<<**“杂货铺?
小诊所?
修鞋摊?
哪个不得给‘剃刀’上供?
不然就等着被掀摊子吧!”
卡西姆爷爷压低了声音。
**>>>**这些信息,像一块块沉重的砖头,垒砌出我对“河岸泥巴地”更清晰也更残酷的认知:- 我们位于达卡市边缘,与繁华隔河相望。
- 贫民窟的实际掌控者是一个叫“剃刀帮”的黑帮。
- 他们垄断了最重要的谋生工具——三轮车,进行残酷盘剥。
- 他们还控制着廉价住宿和各种小生意,层层吸血。
- 通往“富人区”的路,被他们牢牢把持。
**<<<***“剃刀帮…三轮车…垄断…”* 这些词在我小小的脑袋里盘旋。
**>>>**有什么用?
现在确实没什么用。
我只是一个三岁的孩子,萨米尔。
我过不了河,也撼动不了剃刀帮。
但我知道,了解是第一步。
这些信息,如同散落在贫民窟泥泞里的种子,被我悄悄捡起,埋进了记忆的土壤里。
它们会在未来,在我真正有能力行动的时候,生根发芽。
夕阳西下,姐姐阿米娜会来树下牵我回家。
**<<<**“萨米尔,回家了,该讲故事了。”
她温柔地说。
**>>>**我伸出小手,紧紧握住她因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指。
贫民窟的轮廓在暮色中模糊,铁皮屋顶反射着最后一点暗红的光。
路还很长,但我不是一个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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