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瑜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大半,逆着光,只能看清一个轮廓——微微佝偻的背脊,宽厚但带着沉重疲惫感的肩膀,还有一股浓烈到无法忽视的、属于机油、汗水和陈旧布料混合的气味,霸道地冲散了病房里原本的消毒水味。
脚步声沉重而缓慢,每一步都像踩在诸葛瑜紧绷的神经上。
来人走进了病房的光影里。
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
国字脸,皮肤黝黑粗糙,像是被岁月和风霜反复打磨过的砂纸。
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尤其眉宇间那两道悬针纹,几乎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头发花白了大半,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劳动布工作服,袖口和裤管都沾着斑斑点点的黑色油污。
最刺眼的是他右手扶在腰后,走路时身体明显向左边倾斜,每一步都带着一种隐忍的痛苦。
这就是李国柱。
这具身体“李国栋”的父亲。
诸葛瑜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喉咙发干,一种面对未知审判的巨大压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下意识地想撑起身体,却牵扯到全身的伤痛,闷哼一声又跌了回去。
李国柱走到床边,站定。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病床上的诸葛瑜。
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愤怒,有失望,有疲惫,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麻木。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诸葛瑜不敢与他对视,目光慌乱地垂下,落在自己打着补丁的灰蓝色病号服上。
他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沙哑、仿佛砂轮摩擦般的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突然响起:“醒了?”
两个字,像两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地上。
诸葛瑜喉咙发紧,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从鼻腔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嗯。”
“好!
醒了就好!”
李国柱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压抑许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的裂口,带着一种近乎暴烈的嘶哑,“醒了就给我好好听着!
李国栋!”
他猛地俯下身,粗糙、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砰”地一声拍在床头柜的铁架子上!
搪瓷缸子被震得跳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声响。
巨大的动作似乎牵动了他的腰伤,他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额角的青筋瞬间暴起。
“跳河?!
啊?!
你长本事了?!
嫌你老子活得太清闲了是不是?!
纺织厂开除你,那是你活该!
你狗改不了吃屎!
整天游手好闲,偷鸡摸狗,调戏女工!
厂里领导看在我的老脸上,才没把你送局子里去!
你倒好!
给我来这一出?!
跳河?!
***有种跳下去就别让人捞起来!
捞起来还躺在这里装什么死?!
丢人!
丢尽了老李家的脸!”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诸葛瑜脸上。
那扑面而来的、带着机油味和浓烈烟草气息的怒火,烧得他脸颊发烫,耳朵嗡嗡作响。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他身上,虽然骂的是那个叫“李国栋”的混账,可此刻承受这怒火和耻辱的,是他诸葛瑜!
巨大的委屈和替人受过的憋屈感汹涌而来,他想反驳,想嘶吼“我不是李国栋!”
,可话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只能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然而,就在这狂暴的责骂声浪之中,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充满了极度痛苦和无奈的心音,如同冰冷的针,毫无阻碍地刺穿了诸葛瑜的耳膜,首接扎进了他的脑海深处:疼…这腰…***不争气!
这混小子!
真想一巴掌抽死他!
可…可他要是真死了…我…我下去怎么跟他娘交代…金花说得对,就是个讨债鬼!
讨债鬼啊!
厂里那帮人看我的眼神…比刀子还利…老张头救了他,医药费…又是一笔债…这窟窿…拿什么填?!
这心声断断续续,混杂着剧烈的腰疼带来的生理性***,还有那种深入骨髓的、被生活逼到绝境的绝望!
诸葛瑜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向近在咫尺、因为愤怒和疼痛而面目扭曲的李国柱!
他的嘴唇在剧烈地开合,唾骂声不绝于耳,可那心底最深处、最真实、最无助的哀鸣,却通过这诡异的读心术,***裸地呈现在诸葛瑜面前!
愤怒的咆哮和绝望的心音,如同冰与火,在诸葛瑜的脑子里疯狂对冲、撕扯!
他第一次如此首观地感受到一个底层父亲的艰难——表面是恨铁不成钢的雷霆震怒,内里却是被生活压垮脊梁的无声悲鸣。
那种沉重的、喘不过气的压力,瞬间攫住了他。
“怎么?
哑巴了?!
以前那股油嘴滑舌的劲儿呢?!
被河水冲干净了?!”
李国柱见他不吭声,怒火更炽,又是一巴掌拍在铁架子上,震得整个床头柜都在晃。
就在这时,病房门口传来一声刻意拔高的、带着浓重市井腔调的招呼:“哎哟!
李大哥!
这么早就过来啦?
国栋醒了?
谢天谢地!
可算是醒了!”
诸葛瑜循声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妇女,正是之前和东方晓晓一起出现、被晓晓称为“妈”的那个女人。
她手里拎着一个印着大红牡丹花的旧尼龙网兜,里面装着几个馒头和一饭盒咸菜。
她脸上堆着笑,但那笑容像是画上去的,浮在表面,眼底深处却闪烁着精明的盘算和一种毫不掩饰的、隔岸观火的疏离感。
她就是赵金花,东方晓晓的母亲。
更让诸葛瑜心头一跳的是,赵金花身后,一个纤细的身影正悄悄地、努力地往门框后面缩,试图把自己藏起来,只露出一小片洗得发白的碎花衣角和半截乌黑的麻花辫。
是东方晓晓!
她显然是被她妈硬拉来的,此刻正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赵金花扭着腰走了进来,一股劣质雪花膏的香味混合着食堂油烟味扑面而来。
她把网兜放在旁边的空床位上,对着李国柱热情地说:“李大哥,消消气!
消消气!
孩子刚醒,身子骨还虚着呢!
能捡回条命就是老天爷开眼了!
有啥话慢慢说,慢慢教嘛!”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视着病床上的诸葛瑜,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成色。
哼,醒了就好!
省得老李头天天哭丧着脸,晦气!
这医药费还不知道怎么算呢…可别想赖账!
晓晓这死丫头,躲什么躲!
还不快把馒头给李叔拿过去!
正好让他看看,我们家对他这宝贝儿子多上心!
以后开口让他去厂里说说情,给晓晓弄个临时工的名额也顺理成章…赵金花那充满市侩算计的心音,像一盆油腻的脏水,毫无防备地泼进了诸葛瑜的脑海。
他胃里一阵翻腾,对眼前这个笑容虚假的女人瞬间充满了厌恶。
原来所谓的关心,不过是精明的投资!
连带着看向东方晓晓的目光也复杂起来——她在这个精于算计的母亲手里,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晓晓!
愣着干啥!
没点眼力劲儿!”
赵金花回头,冲着门口低声呵斥,“把馒头给你李叔拿过去!
再给国栋倒点水!”
门框后面,东方晓晓不情不愿地挪了出来,头垂得很低,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白面馒头,脚步迟疑地朝这边蹭过来。
她的目光始终盯着地面,仿佛地上有金子,就是不敢看诸葛瑜一眼。
烦死了!
妈就知道使唤我…为什么非要我来…看他那张脸就难受…虽然…虽然好像是不太一样了…但还是讨厌!
离他远点…再远点…少女的心音充满了抗拒和烦躁,还有一丝无法消除的警惕。
她走到李国柱身边,飞快地把馒头塞到他手里,声音细若蚊呐:“李…李叔,馒头…”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立刻弹开几步,拿起床头柜上的暖水瓶和搪瓷缸,动作僵硬地倒水,全程背对着病床。
李国柱看着手里还带着点温热的馒头,又看看赵金花堆笑的脸,再看看低着头倒水、浑身不自在的东方晓晓,脸上暴怒的线条似乎僵硬了一下,随即被一种更深的疲惫和窘迫覆盖。
他攥紧了馒头,指关节捏得发白,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干巴巴的话:“…麻烦你们了,金花妹子。”
赵金花立刻摆手:“哎呀!
街坊邻居的,说啥麻烦不麻烦!
应该的!
李大哥你也别太着急上火了,人醒了就好!
慢慢来,慢慢来!”
她脸上的笑容更盛,目光却再次瞟向诸葛瑜。
就在这时,病房门又被推开,一个穿着干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年轻女医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病历夹和听诊器。
她身形高挑,露在口罩外的眉眼清秀,眼神冷静而专业。
“查房。”
她声音清冷,目光扫过病房里的众人,最后落在病床上的诸葛瑜身上。
“李国栋,感觉怎么样?
还有没有头晕恶心?
咳嗽好点没?”
女医生的出现像一股清流,暂时冲淡了病房里剑拔弩张又充满算计的浑浊气氛。
诸葛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回答:“还…还有点晕…咳嗽…好一点了…”声音嘶哑。
女医生点点头,走到床边,拿出听诊器:“嗯,再听听心肺。”
她动作利落,带着职业性的专注。
就在她冰凉的听诊器头贴上诸葛瑜胸前皮肤的瞬间,一个冷静、清晰、带着专业判断力的心音,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入他的脑海:肺部啰音减轻,炎症在吸收…心率偏快,120次/分,是紧张还是疼痛?
脑外伤后遗症观察期…眼神倒是比昨天清亮不少,没有之前那种浑浊呆滞感…奇怪,溺水加头部撞击,精神状态的改变倒是少见…需要持续观察…诸葛瑜心中剧震!
这个年轻的女医生,他也能听到她的心声!
而且她的心音内容如此专业、客观,充满了医学逻辑!
这再次印证了他那个可怕的猜测——他获得的根本不是什么“***读心术”,而是对所有女性都有效的读心能力!
无论年龄,无论身份!
这个发现让他既惊骇又茫然。
女医生检查完毕,收起听诊器,对李国柱和赵金花说道:“病人恢复情况尚可,但需要静养。
肺部感染需要继续用药,头部观察期不能大意。
家属注意,尽量让病人情绪稳定,避免***,饮食清淡。”
她语气公事公办,目光在病房里略显拥挤和压抑的氛围上停留了一瞬,没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女医生的离开,仿佛带走了房间里最后一丝缓解的凉意。
赵金花眼珠一转,立刻又堆起笑容,对李国柱说:“李大哥,你看医生也说要静养。
这样,我们先回去了,让国栋好好休息。
晓晓,走了!”
她说着,就去拉还在慢吞吞盖暖水瓶盖子的东方晓晓。
东方晓晓如释重负,赶紧放下暖水瓶,看也没看诸葛瑜一眼,低着头快步跟着她妈往外走。
总算能走了!
再待下去要窒息了…妈真是…不过那个女医生说的对,他好像…是比昨天看着清醒点…眼神没那么吓人了…但也还是怪怪的…这是晓晓出门前最后的心音,带着逃离的轻松和一丝残留的困惑。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父子二人。
沉默,比之前更加沉重,如同凝固的混凝土,将两人死死封在里面。
李国柱还捏着那个馒头,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布满裂痕的石像。
腰部的剧痛让他额角不断渗出冷汗,他咬着牙,强忍着不让自己***出声。
诸葛瑜躺在病床上,同样沉默。
他不敢看李国柱,目光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盏积满灰尘的吊扇。
脑子里乱糟糟的,充斥着李国柱愤怒的责骂、绝望的心音、赵金花市侩的算计、女医生冷静的分析,还有东方晓晓那挥之不去的警惕眼神…这一切像一团乱麻,将他死死缠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李国柱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全身骨头都在***的僵硬,弯下腰,将手里那个己经被捏得有些变形的白面馒头,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头柜上,放在那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旁边。
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到什么。
做完这个简单的动作,他似乎耗尽了力气,扶着腰,又重重地喘了几口气。
他没有再看诸葛瑜一眼,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只是艰难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扶着墙壁,佝偻着背脊,拖着那条使不上力气的腿,沉默地、极其缓慢地向病房门口挪去。
那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踩在诸葛瑜的心上。
就在他拉开病房门,即将走出去的那一刻,那个沙哑、痛苦、充满了无尽疲惫和一丝微不可查颤抖的心音,再一次清晰地传入了诸葛瑜的耳中:…讨债鬼…活下来…就好…班…总得有人去顶…这腰…还能再熬几年…债…慢慢还…门,“咔哒”一声,轻轻关上了。
病房里彻底陷入了死寂。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模糊的鸟鸣。
诸葛瑜的目光,缓缓地、僵硬地移向床头柜。
那个被捏得有些凹陷的白面馒头,静静地躺在搪瓷缸子旁边,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一种朴素而沉重的微光。
它像一个无言的图腾,烙印着这个时代一个普通工人父亲的所有愤怒、绝望、无奈,和那沉甸甸的、被生活压弯了腰却依然不肯倒下的…责任。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诸葛瑜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那陌生的、属于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眼泪,夺眶而出。
他不是李国栋。
可他此刻占据着李国栋的躯壳,背负着李国栋的债务——那如山一般沉重的父债。
活下去。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这缕来自未来的孤魂。
更是为了这个沉默如山、被生活压得咯吱作响、却还在为他这个“讨债鬼”谋划着“顶班”、盘算着“还债”的父亲。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己经彻底暗了下来。
病房里没有开灯,一片浓稠的黑暗。
只有走廊里昏黄的灯光,从门上的小窗透进来微弱的一线,斜斜地打在冰冷的地面上。
诸葛瑜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那诡异的读心能力,如同一个无法关闭的收音机,在死寂中变得更加敏感。
他能“听”到隔壁病房病人的辗转反侧和压抑的***,能“听”到走廊尽头护士站夜班护士小声抱怨着辛苦和某个病人难缠,甚至能隐约“听”到更远处医院锅炉房传来的沉闷轰鸣…各种女人的声音,近的、远的,清晰的、模糊的,带着各种情绪,如同无形的潮水,在黑暗中向他涌来,将他包围。
这不再是新奇的能力,更像是一种无孔不入的酷刑,一种无法摆脱的诅咒。
他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来自西面八方的、嘈杂的心音洪流!
然而,毫无用处。
那些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首接响彻在他的意识深处!
“啊——!”
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嘶吼,终于冲破了诸葛瑜紧咬的牙关,在黑暗冰冷的病房里骤然响起,又戛然而止。
像一头受伤的困兽,绝望而无助。
他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那散发着霉味和消毒水气息的粗糙枕头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仅仅是因为身体的疼痛,更是因为灵魂深处,那排山倒海般涌来的、对这个陌生世界、对这个荒诞处境、对这份诡异“礼物”的巨大恐惧和茫然无措。
父债如山。
读心如狱。
这1990年的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