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误

**乾隆三十一年九月初九·重阳节**"咔嚓"一声脆响，七岁的魏芷宁咬碎了齿间的茱萸囊。

苦辛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她听见钦天监正使的惊呼："这丫头竟把辟邪物吃了！

"满殿命妇哗然。

端坐在黄花梨圈椅上的富察皇后却笑了，鎏金护甲轻点案几："本宫倒觉得，重阳节生的孩子，原就该有吞邪镇煞的魄力。

"芷宁跪在冰凉的青金石地面上，偷偷抬眼。

透过额前晃动的珊瑚流苏，她看见皇后娘娘的月白色马面裙摆绣着密密匝匝的金桂，像极了今晨家门口那棵被风吹落的桂花雨。

"魏清泰。

"皇后突然唤她父亲，"你这闺女本宫要了。

"父亲官袍下的膝盖重重磕地："娘娘明鉴，小女顽劣...""七岁能诵《楚辞》，八岁通晓《女则》，这叫顽劣？

"皇后似笑非笑地打断，"下月十九，送她进宫给和敬公主作伴读。

"芷宁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嘴里茱萸的苦涩，原来就是命运的滋味。

**十月初十·储秀宫**"格格记着，在宫里走路要踩三寸金莲步。

"教引嬷嬷的藤条"啪"地打在芷宁脚边，"您这商贾家养的野蹄子...""李嬷嬷好大的威风。

"一道娇脆嗓音从月洞门后传来。

十二岁的和敬公主扶着宫女的手走近，明黄缂丝氅衣下露出半截绣玉兰的粉缎鞋尖——正是皇后最疼爱的嫡公主才能用的颜色。

芷宁慌忙行礼，发间银铃铛叮当乱响。

这是今早内务府送来的"格格制式"，可铃舌里塞了棉花，据说是十五阿哥特意吩咐的。

"起来吧。

"公主突然捏住她下巴，"母后说你是重阳节生的？

难怪..."温软指腹擦过她唇角，"把胭脂都吃花了。

"芷宁这才发现公主拇指沾着艳红。

原来方才行礼时，自己又把宫里新赐的口脂当糖舔了。

**十一月十五·御花园**初雪这天，芷宁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十五阿哥。

她正趴在太湖石上够梅枝——公主说想要插瓶的。

忽听得碎石径上靴声囊囊，转头见个雪青色身影立在几步外。

少年约莫十三西岁，眉间一粒朱砂痣，腰带上悬着的和田玉坠刻着"甲子"二字。

"给十五爷请安！

"随行嬷嬷们呼啦啦跪倒。

芷宁却僵在石头上，因她突然发现自己的羊皮小靴正卡在石缝里。

"这就是母后新得的小重阳？

"少年声音带着变声期的微哑。

他解下白狐毛大氅一抛，正罩在芷宁头上，"雪天贪玩，仔细风寒。

"视线被遮蔽的刹那，芷宁闻到一股清苦的杜若香。

等她手忙脚乱扯下大氅，只见雪地上几枚靴印延伸向绛雪轩，最深的那处印痕里，躺着朵完整的绿萼梅。

**腊月初八·坤宁宫**"格格可知为何选您入宫？

"腊八宴上，孝仪皇后的金镶玉护甲划过芷宁耳垂。

这位刚晋皇贵妃的娘娘眼尾描着飞霞妆，像尊慈悲的玉观音。

芷宁捧着赏赐的腊八粥不敢动。

这碧玉碗是十五阿哥刚送来的，碗底还凝着未化的雪水——方才他亲自去冰窖取的。

"奴才...奴才命格硬。

"她想起父亲战战兢兢递进宫的生辰帖，上头朱笔批着"重阳双九，凤栖梧桐"。

皇贵妃忽然轻笑："永琰前日问本宫，为何重阳生的孩子都爱爬高？

"她将芷宁鬓角碎发别到耳后，"本宫答他，凤凰原就该栖在最高处。

"窗外传来"咚"的闷响。

芷宁转头望去，恰见窗棂上十五阿哥的剪影仓皇离去，撞翻了廊下的冰灯。

**乾隆三十二年元月·撷芳殿**开春后，芷宁在公主书房发现了奇怪的事。

每当她临帖时，砚台里的墨总不结冰。

某日她故意早起，逮住个小太监正往砚台下塞暖炉。

"是十五爷吩咐的。

"小太监跪着发抖，"爷说格格手生冻疮..."话音未落，门外传来瓷器碎裂声。

芷宁冲出去时，只看到转角处一片雪青衣角，地上散落着打翻的食盒——七八个茱萸纹小瓷瓶滚在雪里，拔开塞子，全是治疗冻疮的玉容膏。

**三月初三·曲水流觞宴**上巳节这日，芷宁闯祸了。

她在太液池边放纸鸢，线轴突然脱手。

那画着重阳糕的纸鸢飘飘荡荡，竟落在乾隆的御舟桅杆上。

"魏家的丫头？

"皇帝眯着眼打量她，"听说你把永琰的《九九消寒图》改成了涂鸦？

"芷宁腿一软，突然被人从后扶住。

十五阿哥不知何时出现的，掌心温度透过她杏色坎肩："儿臣教她画的。

"皇帝突然大笑："朕记得永琰七岁时，也爱在重阳糕上插小旗。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儿子，"今年重阳，给你俩各蒸九层高的。

"回宫路上，芷宁发现十五阿哥耳根通红。

他腰间那块"甲子"玉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根褪色的五色缕——正是去年端午她随手编了扔掉的。

**五月初五·重华宫**端午宴上，芷宁第一次见到后宫倾轧。

她的粽子被换成夹生米，菖蒲酒里掺了胡椒。

正当她呛得流泪时，十五阿哥突然起身离席。

片刻后，他的贴身太监送来盏冰镇酸梅汤，碗底沉着朵小小的绒花——是用粽叶丝缠成的茱萸。

"十五爷说..."太监压低声音，"茱萸辟邪。

"芷宁望向主座。

十五阿哥正襟危坐，面前金盘里的粽子原封未动。

她突然想起今晨听见的闲话——皇贵妃娘娘给十五阿哥相看了富察氏的小姐。

酸梅汤突然变得难以下咽。

芷宁摸到袖中硬物，掏出来竟是块龙须糖。

糖纸上有行小字："重阳登高日，带你去看真凤凰。

"她偷偷抬眼，恰好撞上十五阿哥的目光。

少年眼里映着端午艳阳，明亮得让她想起七岁那年，家门口那场金桂如雨的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