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蝉鸣与火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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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蝉鸣像被煮沸的糖浆,黏稠地粘在窗纱上。

我出生在下午三点十七分,这个时间后来被母亲反复提起,说正好是电台播放天气预报的时刻——“今日晴,西南风三级,湿度百分之七十”,她总说我落地时的哭声里都带着阳光的味道。

父亲在产房外掐灭第三根烟时,走廊长椅上的电视正放着雅典奥运会女排小组赛。

他把烟蒂摁在走廊的水泥地上,烟盒捏得变了形——那是盒红塔山,后来母亲收拾他的外套时,把空盒折成了小方块,塞进樟木箱的底层,和外婆绣的牡丹蓝布放在一起。

后来他说,当时中国女排赢了关键一分,欢呼声从电视里涌出来,和产房里我的第一声啼哭撞在一起,像两列相向而行的火车,在他耳膜上擦出火花。

“就像世界突然把音量调到最大,”他摩挲着我头顶柔软的胎发,胡茬蹭得我头皮发痒,“而你是最响亮的那声。”

我被抱回家时,家里的旧风扇正“嘎吱嘎吱”转着,吹起窗帘的一角。

父亲把我放在铺着蓝格子床单的小床上,床脚堆着他连夜组装的摇篮,螺丝没拧紧,轻轻一碰就晃得像艘在浪里打转的小船。

母亲说我睡着时总皱着眉,像在思考什么严肃的问题,父亲则坚持那是因为我梦见了电视里的女排队员,“你看她攥拳头的样子,和扣球时一模一样”。

出院那天,父亲特意绕道去邮局,买了套奥运纪念邮票。

他把邮票贴在笔记本第一页,旁边用铅笔写着“小稻出生日”——他们原本想叫我“奥运”,后来觉得太吵,改叫“稻”,说像稻田里悄悄冒头的新芽。

笔记本的纸页很薄,铅笔字晕开一点,像滴在宣纸上的墨。

神舟六号升空那天,我第一次抓住了母亲的手指。

她的指尖有股淡淡的肥皂味,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电视里的火箭拖着白烟钻进云层时,父亲突然把我举过头顶,吓得我“哇”地哭出来。

他慌忙把我抱回来,手忙脚乱地哄:“不怕不怕,那是铁做的大鸟,要去月亮上给你偷桂花呢。”

母亲在一旁笑,说他三十岁的人了还说胡话,可她自己的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

那天傍晚下了场雷阵雨,蝉鸣被浇得蔫蔫的。

父亲蹲在阳台修摇篮,螺丝拧到一半突然停下来,望着窗外的彩虹发呆。

母亲抱着我坐在沙发上,哼着跑调的《茉莉花》。

雨点敲在玻璃上,节奏像摇篮的摇晃声,我在这声音里慢慢睡着,手指还牢牢勾着母亲的食指,像抓一根不会断的线。

满月时,邻居送来个会唱歌的玩具火箭,上弦后能播放《东方红》。

我总盯着那旋转的红色尾翼看,眼睛眨都不眨。

父亲说这是好事,“说明咱闺女对航天有兴趣”,说着就把玩具火箭系在摇篮杆上,让它随着摇篮的晃动轻轻打转。

于是每个午睡时间,《东方红》的旋律就和蝉鸣、风扇声缠在一起,像团温暖的棉絮,把整个夏天裹了起来。

有天深夜我突然哭闹不止,父亲抱着我在客厅来回走。

月光从窗帘缝里溜进来,在地板上画了道银线。

他打开收音机,里面正播放着奥运会的赛事回顾,解说员激动的声音里,女排队员的呐喊像潮水般涌出来。

奇妙的是,我一听到那声音就安静下来,小脑袋在父亲的肩膀上蹭来蹭去,像在寻找某个熟悉的频率。

“看来你真是听着欢呼声来的,”父亲低头亲我的额头,他的嘴唇带着薄荷牙膏的清凉,“以后肯定是个胆大的姑娘。”

母亲把这段插曲记在日记本里,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举着个比脑袋还大的喇叭。

日记本的纸页后来泛黄了,那行字却依然清晰,像被月光镀过一层膜。

八月的某个午后,父亲突然说要带我去公园看鸽子。

他把我裹在浅蓝色的襁褓里,襁褓上印着小熊图案——那是母亲怀孕时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像刚学走路的我。

公园里的鸽子不怕人,在我们脚边踱来踱去,父亲撒面包屑时,有只灰鸽子大胆地落在他的鞋上。

我盯着那鸽子的红眼睛看,突然咯咯笑起来,声音像被风吹响的风铃。

“你看,她喜欢鸽子,”父亲对母亲说,语气里藏着得意,仿佛我的笑声是他赢来的奖品,“比看那玩具火箭还专心。”

母亲没说话,只是轻轻调整了一下我头上的小帽子。

风掀起她的刘海,露出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远处的广播里传来女子十米跳台的夺冠消息,欢呼声顺着风飘过来,和鸽子的咕咕声、我的笑声混在一起,酿成了那年夏天最甜的蜜。

回家的路上,父亲买了支绿豆冰棒,自己咬一口,再把融化的糖水小心地滴进我嘴里。

甜丝丝的味道漫开来时,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逗得他哈哈大笑。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父亲的影子罩着母亲的,母亲的影子又罩着我的,像三个叠在一起的惊叹号。

神舟六号返回那天,家里来了不少亲戚。

表哥抱着我举过头顶,我一把抓住他胸前的奥运徽章,攥得紧紧的。

电视里,返回舱穿过大气层时拖着长长的火光,像支巨大的火柴。

母亲在厨房和客厅间穿梭,端出一盘盘切好的西瓜,红色的瓜瓤上渗着水珠,像刚落过雨的小太阳。

父亲和姑父们讨论着航天技术,声音越来越大,像要把屋顶掀起来。

我在表哥怀里打了个哈欠,把奥运徽章贴在脸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清醒了些。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大概是喊累了,只剩下风扇慢悠悠的转动声,像在数着时间的节拍。

夜深时亲戚们陆续离开,父亲收拾着满桌的狼藉,母亲抱着我坐在沙发上。

电视里在重播女排决赛,中国队赢了,姑娘们抱在一起哭。

母亲突然叹了口气,说:“真好啊,不管是火箭还是排球,能拼尽全力去做一件事,就很了不起。”

父亲走过来,把下巴搁在母亲的肩膀上,我们三个的影子在墙上叠成一团。

他没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着我抓着徽章的手。

月光这时变得很软,像层薄纱,盖在我们身上。

我在这柔软里慢慢闭上眼睛,手指依然牢牢攥着那枚奥运徽章。

隐约中,似乎又听到了那首《东方红》,从玩具火箭里飘出来,和蝉鸣、风扇声、欢呼声一起,在这个七月的尽头,织成了一张温暖的网。

而我,就在这张网的中心,像颗被小心收藏的种子,不知道未来会开出什么样的花,只知道此刻被很多很多的爱包围着,连呼吸都带着甜。

后来母亲说,那天晚上我睡着后笑出了声,大概是梦见了火箭和鸽子,梦见了西瓜和冰棒,梦见了这个刚刚接纳我的、热热闹闹的世界。

而父亲把那枚被我攥出温度的奥运徽章,轻轻别在了我的摇篮上,和那只会唱歌的玩具火箭并排站着,像两个沉默的守护神。

蝉鸣在几天后又开始了,只是没那么响亮了,像老人的絮语。

夏天慢慢走向尾声,空气里开始有了点凉爽的意思。

我在摇篮里学会了翻身,学会了用手拍打床垫,发出“砰砰”的声音,像是在给这个世界回应。

父亲依然每天傍晚修摇篮,螺丝拧得越来越紧,摇篮晃动时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像个逐渐成熟的秘密。

母亲的日记本又多了几页,记着我第一次翻身的日子,第一次发出“咿呀”声的时刻,字迹里藏着化不开的温柔。

而那枚奥运徽章,始终别在摇篮上,被阳光晒得暖暖的。

有时风从窗户钻进来,会带动它轻轻摇晃,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不小心打碎了星星。

我知道,这些光斑会慢慢长大,就像我一样,在蝉鸣与火箭的背景音里,在父母的目光里,一点点铺展开来,变成属于我的,长长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