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表秒针“咔嗒”声与学步视频的磁带转动声重叠 ,父亲在客厅铺了二十块拼图,每块上面都印着动物——长颈鹿的脖子弯得像拱桥,大象的鼻子卷着粉色的花,斑马的条纹歪歪扭扭,像被孩子画坏的条形码。
我对这些图案没什么兴趣,更在意的是拼图边缘翘起的弧度,总要用手指去抠,仿佛下面藏着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母亲把我穿成圆滚滚的棉花球,只露出两只眼睛。
她蹲在拼图尽头,张开双臂喊我的名字,声音像刚开封的蜂蜜,甜得能拉出丝。
我拱着身子往前挪,棉裤蹭过拼图,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某种神秘的摩斯密码。
爬到印着长颈鹿的那块时,不知怎么就翻了个身,后脑勺磕在地板上,不疼,但有点懵。
母亲慌忙把我抱起来,我看着她睫毛上沾着的雪花——她刚从外面买菜回来——突然咯咯笑起来。
那天晚上,赵本山的小品在电视里播放,他说“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伙夫”,逗得父亲首拍大腿。
我坐在母亲腿上,盯着屏幕里蹦蹦跳跳的长颈鹿玩偶,突然伸出手去抓,差点从母亲怀里栽下去。
父亲一把捞住我,胡茬扎得我脸颊发痒:“看来你跟长颈鹿有缘,上次磕在它身上,这次又盯着它看。”
他说这话时,窗外的雪下得正紧,像无数片羽毛在跳舞。
母亲把我的学步视频录在磁带里,放进那个印着熊猫的旧录音机。
很多年后我再看这段视频,画面抖得像在地震,我的影子在墙上歪歪扭扭地晃,和电视里赵本山的影子叠在一起,都带着种笨拙的认真。
春天来的时候,小区里的玉兰花偷偷开了。
母亲抱着我在楼下散步,我总挣扎着要下来。
她没办法,只好牵着我的手,让我在草地上踱步。
我的腿还没力气,走两步就往旁边倒,像棵被风吹歪的小树苗。
有次摔在花丛里,鼻尖蹭到片花瓣,淡淡的香味钻进鼻孔,我打了个喷嚏,惊飞了停在花枝上的麻雀。
父亲下班回来,会把我架在他的肩膀上。
我的小手抓着他的头发,像握着两把黑色的刷子。
他故意晃悠着走路,我吓得尖叫,笑声却像撒了把珍珠,滚得满地都是。
路过小卖部时,他总会买袋橘子味的硬糖,剥开糖纸塞进我嘴里。
甜味在舌尖散开时,我能清楚地听到他胸腔里的心跳,“咚咚”的,像打鼓。
那年的“超级女声”海选像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了整个夏天。
母亲洗衣服时会哼她们唱的歌,晾衣服的绳子上,我的小袜子和她的围巾缠在一起,像两个偷偷牵手的朋友。
我己经能扶着墙走几步了,总趁大人不注意,溜到洗衣机旁边,盯着滚筒里旋转的泡沫发呆,它们像一群不安分的鱼,在水里跳来跳去。
有天下午,我扶着门框练习走路,突然看到对门的小女孩站在楼道里。
她扎着两根麻花辫,辫梢系着红色的蝴蝶结,像两只停在肩上的蝴蝶。
她手里举着颗玻璃弹珠,阳光透过弹珠,在墙上投下小小的彩虹。
我朝着那道彩虹走过去,没走稳,扑在她脚边。
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却把弹珠塞进我手里,冰凉的玻璃触感让我立刻安静下来。
“她叫晓晓,比你大半年。”
对门的阿姨笑着说。
母亲这时走出来,把我抱起来,两个大人站在楼道里聊天,我和晓晓隔着半米远,互相盯着看,像两只初次见面的小猫。
她的辫子很长,垂到腰间,我忍不住伸手去抓,她没躲,只是眨了眨眼睛。
从那以后,晓晓成了我在楼道里的秘密伙伴。
我们会趴在各自家门缝上,看对方的影子在地板上移动。
她有个会唱歌的洋娃娃,我有个会转圈的长颈鹿玩具,我们经常隔着门交换玩具,用咿咿呀呀的声音讨价还价。
父亲说这叫“外交”,母亲则说我们像两只互相试探的小刺猬,小心翼翼地露出柔软的肚皮。
秋天来临时,我终于能独立走几步了。
父亲在院子里画了条粉笔线,说这是我的“起跑线”。
我从线的这头走到那头,他就鼓掌,声音大得能惊动树上的麻雀。
晓晓站在旁边,辫子被风吹得飘起来,她突然跑过来,抓住我的手。
我们俩手拉手往前走,像两只摇摇晃晃的小鸭子,走到线的尽头时,一起摔在草地上。
蒲公英的绒毛沾了满身,我们打了个喷嚏,绒毛飞起来,像无数把小伞,带着我们的笑声飘向天空。
母亲把这一幕拍了照,洗出来放在相册第一页。
照片里的我们皱着眉头,却笑得露出没长牙的牙龈,背景里的梧桐树叶子己经黄了一半,像被阳光烤焦的蝴蝶。
父亲在照片背面写:“小稻和晓晓,第一次牵手散步,2005年9月。”
字迹比去年写“小稻出生日”时稳了些,大概是练过了。
这年父亲换了工作,开始经常加班。
他回来时我往往己经睡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枕边总会多颗水果糖——有时是橘子味,有时是草莓味。
母亲说,父亲总在深夜站在我的小床边,看我睡觉的样子,一看就是半小时。
“像看什么稀世珍宝,”她边给我穿衣服边说,语气里带着点吃醋的笑意,“你爸以前看球赛都没这么专心。”
有次我半夜醒过来,果然看到父亲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他没发现我醒了,只是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声音轻得像蚊子哼。
月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我突然觉得,他的肩膀好像比以前宽了些,能扛起更多东西了。
冬天来得猝不及防,一场寒流让水管冻裂了。
家里没水的那几天,父亲每天早上都要去楼下打水,塑料桶在楼梯上磕出“咚咚”的声响,像某种起床号。
我和晓晓趴在窗台上,看他提着水桶艰难地往上爬,呼出的白气像条小蛇,很快就消失在冷空气中。
“你爸爸好厉害。”
晓晓指着父亲的背影说,她的辫子上结了层薄冰,像戴了串水晶。
我没说话,只是觉得父亲的背影在雪地里有点孤单,像棵落光了叶子的树。
水管修好那天,父亲买了只烤鸭庆祝。
鸭油滴在桌子上,亮晶晶的,像谁撒了把星星。
母亲给我和晓晓各撕了块鸭腿,我们俩蹲在地上啃,油汁顺着下巴流到脖子上,像挂了串琥珀。
父亲喝着啤酒,看着我们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比灯泡还亮。
电视里在重播“超级女声”的总决赛,李宇春的歌声像阵旋风,刮得每个频道都在摇晃。
晓晓突然站起来,扯着辫子模仿她唱歌,跑调跑到天边,我笑得差点把鸭骨头吞下去。
父亲拍着桌子喊“好”,母亲拿着纸巾追着给我们擦嘴,整个屋子都热闹得像要飞起来。
夜深时晓晓被她妈妈接回家,我趴在窗户上看她的影子消失在楼道拐角。
父亲在厨房洗碗,水声哗哗的,母亲抱着我,哼着跑调的《冬天里的一把火》。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这次是鹅毛大雪,安静得像梦。
“你看,”母亲指着窗外,“雪把世界都盖住了,像重新画了幅画。”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路灯下的雪片像无数只白蝴蝶,在风里跳着舞。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而温柔,像在跟这个冬天告别。
父亲洗完碗走出来,身上带着洗洁精的柠檬味,他把我从母亲怀里接过去,举过头顶:“我们小稻也要像这雪一样,干干净净,慢慢长大。”
我在他的头顶咯咯笑,伸手去抓他的头发,却摸到了几根硬硬的胡茬——他大概又忘了刮胡子。
母亲笑着把我抱回来,说:“别折腾你爸了,他明天还要早起呢。”
父亲没说话,只是揉了揉我的头发。
客厅里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着,像在数着我们三个的心跳。
电视己经关了,屏幕黑沉沉的,映出我们三个的影子,依偎在一起,像块被阳光晒暖的石头。
后来我常想,2005年的冬天大概是有魔法的。
它让水管冻裂,却也让父亲的背影变得更可靠;它让雪下得那么大,却也让烤鸭的香味更浓;它让晓晓的辫子结了冰,却也让我们的笑声更响亮。
就像那些拼图上的动物,看似各自为政,其实早被某种看不见的线连在了一起,组成了一幅完整的画。
而我的蹒跚学步,就踩在这幅画的留白处,一步一步,踩出属于自己的痕迹。
那些被长颈鹿绊倒的瞬间,和晓晓牵手的瞬间,父亲深夜看我睡觉的瞬间,母亲追着擦嘴的瞬间,都像颗颗饱满的种子,埋在那年的雪地里,等着春天一来,就发出芽来。
开春后,拼图被收进了柜子深处,上面大概还留着我棉裤蹭过的“沙沙”声。
但我己经不需要它了,我能在院子里追着晓晓跑,能抓住父亲扔掉的烟蒂(然后被母亲厉声制止),能指着电视里的长颈鹿玩偶喊出模糊的“鹿”字。
只是偶尔,我还是会趴在地板上,耳朵贴着地面,好像还能听到去年冬天的雪落声,听到父亲打水的桶在楼梯上“咚咚”响,听到晓晓跑调的歌声,混在母亲哼的《冬天里的一把火》里,像支永远唱不完的歌。
这支歌里,藏着我最初的蹒跚,和那些被爱包裹的、摇摇晃晃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