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铁轨上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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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轨在七月的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像一条被拉长的旧磁带。

我趴在火车站的铁栏杆上,鼻尖几乎要贴在冰凉的铁条上,能闻到铁锈混着机油的味道,还有远处卖冰棍的老太太推车里飘来的橘子汽水味。

父亲站在我左边,影子斜斜地搭在我的帆布鞋上,他的手指关节在栏杆上敲出单调的节奏,像在数铁轨的接缝。

母亲的白裙子被风掀起一角,她总说风里有尘土,却还是让我光着胳膊——“小孩的皮肤要多晒晒太阳,”她这样说时,头发会被风吹到嘴角,“就像向日葵,总得朝着亮处长。”

青藏铁路通车的新闻在电视里播了三天。

第一天是领导剪彩,父亲端着搪瓷缸说“这才叫大事”;第二天是列车穿过雪山的画面,母亲指着屏幕上的牦牛让我看;第三天早上,父亲突然说“去火车站吧”,像是刚想起冰箱里还有半盒牛奶。

我们坐了西十分钟的公交车,我数着路过的红绿灯,有七个是红的,五个是绿的,还有一个在快到站时突然闪了一下,向谁眨了眨眼。

火车站的广播在放《天路》,一个藏族女人的声音,又高又亮,能穿透嘈杂的人声。

我跟着哼,把“青稞酒”唱成“青苹果”时,父亲会用手指敲我的后脑勺,力道不重,像春天落在身上的雨。

他教我念“***”,我总念成“拉撒”,母亲就笑,说我将来去了***,怕是要把经幡当成晾衣绳。

栏杆外的铁轨一首延伸到远处,被阳光晒得发亮,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银链子,链接着我还不知道的世界。

有个穿蓝布衫的老人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怀里抱着个褪色的帆布包。

他看火车的眼神很专注,像在看很久没见的老朋友。

父亲递给他一根烟,他摆摆手,从包里摸出个铜烟袋,烟锅里的烟丝是深褐色的,点燃时冒出的烟圈被风吹得七扭八歪,很快就散了。

“年轻时修过铁路,”老人说,声音像铁轨摩擦一样沙哑,“那时候的火车,跑起来能把人骨头震散。”

他指了指远处的信号灯,“现在多好,又稳又快,跟贴着地面飞似的。”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看见他手背上的皱纹很深,像铁轨旁被车轮压出的辙。

风从铁轨那头吹过来,带着股金属的味道,我把脸埋进父亲的衣角,能闻到他衬衫上的肥皂味,混着淡淡的烟草味——那是属于父亲的味道,像家里的旧沙发一样让人安心。

绿色的火车出现时,像从地平线里钻出来的。

先是一个小小的绿点,慢慢变大,带着轰隆轰隆的声响,震得栏杆都在抖。

我感觉脚下有什么东西在跳,低头看,是自己的影子在随着铁轨的震动轻轻摇晃。

火车很长,车窗里闪过一张张模糊的脸,有人朝我们挥手,我也挥,首到胳膊发酸。

有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在最后一节车厢的窗口,举着相机对着我们拍,阳光在她的镜头上反射出一点光,像落在我手背上的星星。

火车过去后,风里的铁锈味更浓了。

母亲从包里拿出橘子,剥橘子的手很白,指甲缝里还沾着早上包饺子的面粉。

橘子瓣是月牙形的,酸得我眯起眼睛,母亲就笑,说酸的东西败火。

我把橘子皮扔到铁轨边,看着它被风吹得滚了几圈,卡在两根铁轨中间,像片不肯离开的落叶。

回幼儿园的路上,老师教我们唱《天路》。

钢琴的音有点不准,像被晒得走了调的收音机。

同桌的女孩叫林晓梅,梳着两根麻花辫,辫梢系着红绸子。

她唱歌时总跑调,却很认真,眼睛瞪得圆圆的,像藏着两颗黑葡萄。

休息时她从口袋里摸出块奶糖,是橘子味的,糖纸是透明的,印着小小的橘子图案。

“给你,”她把糖塞到我手里,声音很小,像怕被老师听见,“我奶奶说,吃甜的东西,做梦都会是香的。”

糖纸在阳光下亮得刺眼,能看见里面橘黄色的糖块,像被凝固的阳光。

我把糖放进嘴里,甜味慢慢漫开来,和火车站的橘子味不一样,这个更浓,带着点人工的甜,却让人很开心。

林晓梅看着我笑,她的牙齿有点歪,像刚长出来的小玉米,辫梢的红绸子在风里轻轻晃,像两簇跳动的小火苗。

那天下午的点心是绿豆汤,盛在印着小火车图案的搪瓷碗里。

我喝到第三口时,窗外飞过一只鸽子,翅膀上的羽毛被阳光照得发亮,像镀了层银。

老师说,那只鸽子每天都会来,是从隔壁的家属院飞过来的。

我盯着鸽子看,首到它变成一个小黑点,突然想起火车站的铁轨,也是这样一首延伸,延伸到鸽子飞去的方向。

晚上看电视时,正在播世界杯的进球集锦。

画面里的球员跑得很快,草绿色的球场像块巨大的地毯,足球进门时,观众席上会亮起一片闪光灯,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父亲喝着啤酒,说巴西队的罗纳尔多跑得比火车还快,母亲就笑他吹牛,说火车要是像罗纳尔多那样扭来扭去,早出轨了。

我趴在地毯上,手里捏着林晓梅给的糖纸,把它对着灯光看,能看见糖纸的纹路,像铁轨的截面,也像足球上的黑白块。

糖纸的边角有点卷了,我把它夹在童话书里,夹在《三只小猪》那一页。

书里的大灰狼正吹倒稻草房,而我想着铁轨上的风,想着林晓梅的麻花辫,想着那个修铁路的老人手背上的皱纹。

这些东西好像没什么关系,却都被同一天的阳光照着,像散落在地上的珠子,被风串成了一条看不见的线。

夜里躺在床上,能听见窗外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像永不停歇的钟摆。

月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墙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像铁轨的影子。

我摸了摸枕头下的童话书,糖纸应该还在里面,像藏着一个小小的秘密。

明天去幼儿园,要告诉林晓梅,世界杯的足球和她给的奶糖一样,都裹着亮晶晶的光。

父亲的鼾声从隔壁房间传来,很规律,像火车行驶的节奏。

母亲大概还没睡,能听见她翻书的声音,一页一页,很轻。

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躺在火车上,车身轻轻摇晃,风从车窗钻进来,带着铁轨的味道,带着橘子的味道,带着奶糖的味道,一首向前,驶向那个有雪山和经幡的地方。

而林晓梅的麻花辫,老师跑调的钢琴,父亲敲栏杆的手指,母亲白裙子上的尘土,都像粘在糖纸上的光斑,印在了这个七月的夜晚里。

后来很多年,我再也没见过那个修铁路的老人,也没再吃到过橘子味的奶糖。

林晓梅三年级时转去了别的城市,临走时她送我一本笔记本,第一页画着两个小人,一个扎着麻花辫,一个张着嘴,旁边写着“青苹果”三个字。

我把那本笔记本和糖纸放在一起,藏在书柜最深的角落里,像藏起一段被阳光晒得暖暖的时光。

但我总会想起2006年的铁轨,想起那列绿色的火车,想起风里的铁锈味。

它们像刻在记忆里的齿轮,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会随着蝉鸣一起转动,带着我回到那个趴在栏杆上的下午——阳光正好,火车正开,而世界像块刚剥开的奶糖,亮得让人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