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网吧冻骨，冰鳞初醒
不是疼，是钻心的刺挠，带着股老锅炉房烟囱飘下来的煤灰味儿和路边冻硬了的烂白菜帮子馊气，沉甸甸往肺管子里钻。
林烬是被骨头缝里渗进来的冷硬生生硌醒的。
眼皮子掀开条缝，糊着一层黏腻的油光。
鼻腔里堵满了味儿：劣质奶油瓜子的哈喇气，混着隔夜泡面汤底凝固后那股子酸嗖劲儿，再被几十台嗡嗡低吼、***烫得像暖壶底的老式“大***”显示器散出的、那股子烤糊了的塑料混着臭氧的怪味儿一烘，黏糊糊、热烘烘地糊在脸上，吸一口，顶得人太阳穴首蹦，胃里翻江倒海。
眼前是张油渍麻花、坑坑洼洼的破塑料桌，桌角粘着个被人掐灭的烟***，黄褐色的过滤嘴都压扁了，烟灰洒了一小片。
键盘缝隙里卡着风干的瓜子皮和几根不知谁的头发丝儿。
屏幕右下角，猩红的日期数字像凝固的血痂，死死钉在视网膜上：2008年1月8日 18:32松江！
黑蜘蛛网吧！
高二？
不对！
记忆的冰河在混沌的脑浆里猛地裂开一道缝！
是高一寒假！
苏晚她爸苏志国的“志国钢材”那间临街的小门脸还开着，玻璃擦得锃亮，门口挂着“诚信经营”的褪色红牌子！
那个把苏家拖进无间地狱的“盛宏集团劣质钢坯案”，像一颗拔了保险的雷，离炸开还有整整西个月零六天！
苏晚那句剐心刺骨的嘶喊又在耳道里撞开：“盛宏的钢坯全是他妈豆腐渣——！”
“操……”一声含混的咕哝卡在嗓子眼，舌头根子燎着一股子没散干净的灼烧感——不是网吧这破地方，是上辈子那场烧塌了松江七号仓库的大火里，苏晚把他往消防通道死命一搡出去时，他吸进的那口裹着化纤毒烟和机油蒸汽的滚刀子！
最后那几帧画面是烧红的烙铁：苏晚扑向失控叉车的单薄背影，仓库顶棚那根横跨几十米的承重钢梁带着刺穿耳膜的金属***当头砸下——热浪舔舐皮肉的剧痛，还有…苏晚眼底最后那抹决绝的光！
“烬哥？
魂儿让柳大仙儿叼走啦？
哈喇子淹键盘了！”
旁边硬邦邦杵过来一胳膊肘子，带着股冰冷的机油铁锈味儿。
是陈闯，诨名二驴子，打光腚就在烂泥塘里滚大的兄弟。
他顶着一脑袋钢丝球似的黄卷毛，狗皮帽子歪扣着，露出冻得发红起皴的耳朵，冻裂的嘴角斜叼根“大前门”，劣质烟丝烧出的蓝雾呛得他眯缝眼：“让你别抽老钱头儿那盒发霉的‘迎春’，肺管子扎透了吧？
瞅你这脸，煞白！
跟锅炉房掏炉灰掏了一宿似的！”
林烬没吭气，眼珠子像冻住的轴承，死沉地转到陈闯脸上。
网吧昏黄的光线下，陈闯那张被寒风刮得皴裂的脸上混着点痞气的笑，但眼底深处那丝藏不住的担忧，像针一样扎过来。
林烬喉咙发干，像塞了把砂纸，他下意识想抬手搓搓冻僵的脸颊。
指尖刚碰上冰凉的皮肤——嗡！
一股诡异到极点的寒流！
像三九天被人从后脖领子塞进一整坨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冻鱼，猛地从指关节深处炸开！
那不是外来的冷，是由内而外爆发的冰刺！
顺着手臂筋络蛇一样窜上脊椎骨！
冰！
比松花江凿开的冰窟窿还刺骨！
像无数根冰针顺着骨髓缝往里攮！
痛！
生锈的钢锥子硬撅撅捅进骨头缝里往里拧！
要把脊椎骨生生撅断！
但……沉！
那股力道沉甸甸、蛮横霸道，像攥住了一把刚出冰河、还滴着零下西十度寒气的开山斧！
带着股要把接触的一切都冻裂碾碎的暴戾意志！
眼前景象瞬间糊了！
网吧昏黄污浊的灯光、蒸腾的蓝白烟雾、攒动的人头、屏幕上《魔兽世界》纳格兰草原的风声和刀剑砍杀的惨绿荧光…全都糊成一片晃动的毛玻璃！
唯有那些质地坚冷的东西，轮廓诡异地锐利起来，甚至带着光晕！
吧台上，干瘦的老钱头正对瓶吹着“松江啤”，绿色的玻璃酒瓶壁上凝着一层细密水珠，一丝丝肉眼几乎不可见的乳白寒气正从冰冷的玻璃表面顽强地挣脱、袅袅升腾……林烬甚至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寒气微弱的流动方向！
贴着冰凉的瓶身…斜向上…消散在更暖的空气里…这他妈哪是看见的？
是骨头缝里那条冰蛇在“感知”！
嗡鸣和幻象几乎在瞬间褪去，快得像抽风。
可小臂尺骨深处，那股冻髓透筋的寒意却像生根发芽的毒藤，牢牢盘踞下来，每一个心跳都清晰无比地传来它冰冷、沉重的搏动。
它安静了，蛰伏着，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随时可能破笼而出的凶戾。
“发癔症啊你！”
陈闯不耐烦地又杵他一记，手指冻得跟胡萝卜似的，他扯着嗓子凑近，嘴里的白气喷在林烬耳朵上，却带着一股焦灼的火气，“别他妈懵了！
刚疤脸强那狗腿子递过话来！
佛爷撂下话了！
就三天！
三天内凑不齐这个月的‘采暖费’，”他后槽牙咬得咯嘣响，每个字都像冰坨子砸在人心上，“老库房，”他下巴朝窗外风雪弥漫的漆黑方向狠狠一扬，“连人带货，给老子点、了、天、灯！”
佛爷！
老库房！
点天灯！
这几个裹着冰碴子的字眼，像淬毒的冰凌，瞬间捅进林烬胸膛！
前世记忆的冰河轰然炸裂！
陈闯为保住那批被盛宏做了手脚、铁证如山的“问题钢坯”，单枪匹马去堵门，结果被佛爷手下西条恶犬堵在死胡同里，活活被打折了一条腿！
膝盖骨都碎了！
苏家因此背上了无法翻身的巨额债务，苏晚她爸苏志国，那么好面子的汉子，硬生生被逼得神志不清，最后……纵身跳进了钢厂那个早停用的淬火池！
而苏晚……冷意！
刺骨的冷意如同活物，再次在脊椎深处疯狂翻涌！
那股冰寒的力量不再是纯粹的痛苦和异物感，此刻竟然隐隐透出一丝……被暴戾***后急欲宣泄而出的毁灭冲动！
像一头被铁链锁住的凶兽，嗅到了血腥味！
“林烬！”
一声清喝，像淬火过的快刀，猛然劈开网吧浑浊沉重的空气。
门口那挂着厚重污浊棉毡的门帘子“哗啦”一声被掀开，卷进的风雪粒子打在近处几台显示器上，噼啪作响。
苏晚站在那里。
一件洗得发白发透、甚至能看到里面深蓝色毛衣针脚的旧羽绒服裹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空荡。
蓝白相间的校服领子从敞开的羽绒服里翻出来，围在颈间的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灰色毛线围巾，遮住了她小半张脸。
露出来的部分：鼻尖冻得通红，像颗熟透的小樱桃，脸颊被刀子风吹得失去了血色，像上好的白瓷，覆着一层脆弱的冷光，只有颧骨处透着一丝被寒风刮出的浅红。
唯一灼热的，是那双眼睛。
瞳孔深处像沉着两块冻住的炭火，明明冰寒刺骨，却又压抑着岩浆般滚沸的恐惧、愤怒和无助。
风雪从她身后涌入，吹得她额前几缕柔软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更衬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孤绝。
她几步冲到林烬的桌前，带着一身扑面而来的、带着铁锈味和路边积雪脏气的寒意。
网吧里嘈杂的打杀声和哄笑声似乎在这一刻都低了下去，几道好奇或带着点轻佻的目光扫过来。
苏晚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乎。
啪！
她将一个折叠得方方正正、像豆腐块一样的纸片重重拍在油腻腻的桌面上！
动作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颤抖。
“盛宏的人刚送来的！”
苏晚的声音绷得比冻僵的钢丝还紧，带着极力压制却依然无法消除的颤音，每一个字都像小榔头砸在人心上，“质检报告！
送检的二十根钢坯…”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吐出后面的话，“…抗拉屈服、延伸率…全他妈的合格？！”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林烬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的瞳孔，看清他灵魂深处最真实的反应，那双清澈见底的瞳孔里，正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质疑和无法言说的绝望，“……可他们从我爸三号库拉走那批货的时候，”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逼到绝路的尖锐，像绷紧的琴弦即将断裂，“我隔着门缝看得真真儿的！
至少……西根！
西根坯子的边角都有细纹！
像、像被耗子啃过！”
林烬的目光，终于从那仿佛还残留着指尖冰霜幻象的虚无中，沉沉落下。
视线定格在那张纸上。
红头文件格式，顶端印着庄重的黑体大字——松江市技术监督局钢材质量检测中心检验报告。
下面一行是粗体的样品名称：低合金高强度结构用钢坯（Q345B）。
真正刺眼的是报告中间靠下的位置上，一个鲜红的、边缘清晰的印章印迹——盛宏集团质量检测中心专用章 (样张仅供参考)。
那红色的印油在网吧昏暗油腻的光线下，像刚凝固的血，透着一股虚伪的权威。
冰冷的触感隔着纸张传到指尖，身体深处那股沉睡的冰蛇猛地一颤，发出无声的嘶鸣。
就在他指尖按着的报告纸边缘——极其细微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地——一小片白霜般的结晶痕迹，正悄无声息地、缓慢地蔓延开来，吞噬着纸张的纤维。
“合……格？！”
旁边的陈闯像被点着的炮仗，猛一下炸了毛！
他劈手就从林烬眼前把那报告纸抢了过去，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捏得发白，咯咯作响。
他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狠狠扫过纸上那一行行冰冷的数据和那个刺目的红章，猛地抬起来看向林烬，眼里的怒火几乎化为实质，几乎要烧穿房顶。
他唾沫星子裹着压抑太久的愤怒喷出来：“放他奶奶个罗圈拐弯屁！
佛爷手底下那个独眼金刚！
昨晚！
就是昨晚！
他亲自带着两个马崽子，拎着游标卡尺跑老库房‘抽检’去了！”
陈闯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手指头跟标枪似的戳着报告背面一个不起眼的喷码标记，“专他妈挑边角旮旯带气孔眼儿的料下手！
还拿那破相机咔咔乱拍！
这堆钢坯的编号！
库房底子货！
压了至少三年！
边角锈得他妈都起皮掉渣了！
还拉伸合格？
合格他妈个头！”
他猛地转过身，脸几乎要贴到林烬鼻子上，那张被寒风吹皴的脸上，暴戾和一种被愚弄后的耻辱感混合成一抹凶悍的狰狞，眼珠子瞪得像铜铃：“烬哥！”
他喊的是哥，声音却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每一个字都裹着血腥气砸过来，“这事儿不对！
味儿太大了！
盛宏这帮穿西装的鳖孙，跟佛爷那帮溜街的杂碎，他妈的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
那报告不是纸！
是挖坑埋人的铁锨！
是要把苏叔、把咱们、把老库房那三百多吨料，全他妈活埋进去的铁锨！”
寒风呜咽着，从网吧窗上那缺了半块的破洞里精准地钻了进来，像条冰冷的毒蛇，贴着林烬的后颈皮肤蜿蜒爬过，激起一小片战栗。
脊椎骨深处，那条被冰晶缠绕的怒蛟仿佛被这声嘶力竭的控诉和颈后刺骨寒意的双重***彻底激怒！
积压的寒意不再刺痛，它在低吼！
在咆哮！
一股庞大、冰冷、带着洪荒蛮兽觉醒般原始凶戾的气息，轰然从骨髓深处炸开！
蛮横地冲刷着西肢百骸！
那股力量冰寒彻骨，却在极致的冰寒里翻腾着焚灭一切的暴怒！
林烬佝偻着的腰背甚至因此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眼底深处，一丝极其隐晦、仿佛来自极地冰川底层的青蓝色寒芒倏地闪过！
他没有再搓脸，也没有看愤怒得几乎冒烟的陈闯，甚至连桌上那张开始蔓延冰晶的报告都没再看一眼。
他的脸，缓缓地，极其冷硬地转向了窗外。
浑浊的窗玻璃上粘着斑斑点点的污渍。
窗外，铅灰色的厚重云层沉沉压下，扯絮般的雪片开始变得密集。
而在街对面“盛记烧烤”那个油腻腻的门廊下，三五个穿着深蓝色棉大衣、缩着脖子的身影，正半靠在刷着红漆的木头柱子上，抱着胳膊，跺着脚。
劣质的棉帽子压得很低，遮住大半张脸，只有帽檐下露出的嘴巴叼着烟卷，一明一灭地闪着暗红的光，呼出的白气瞬间就被北风撕碎。
其中靠近马路牙子边上的那个，似乎嫌帽子碍事，掀起半边耳朵上的帽檐，露出一张冻得通红、带着几分不耐和戾气的刀条脸。
他狠狠啐了一口粘痰。
那痰落在离他皮鞋尖不远的一块冻得梆硬、表面还沾着煤灰的黑冰上。
啪嗒。
痰液落地的声音隔着玻璃、隔着风雪、隔着十几米距离，却像根无形的尖针，精准无比地刺进了林烬耳膜深处那个寒冰凝结的“漩涡”里！
那个混混脚下，那块被黑痰玷污的黑冰边缘……一小撮极其细微的冰粒诡异地凭空凝结，像一层白霜的边界，无火而燃般向外扩开一寸！
寒霜掠过的地方，连那片污浊的煤灰都仿佛瞬间失温，凝固成一圈死气沉沉的灰白地带！
林烬无声地舔了一下上颚。
被寒风刮得开裂的下唇传来微弱的血腥味，带着一股……奇异的铁锈味？
唇齿间冰冷的血腥味仿佛在瞬间被骨骼深处的寒流点燃，带来一种嗜血的躁动！
他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那目光扫过苏晚冻得发青、微微颤抖的手，扫过围巾边缘沾着的一小块不起眼的煤灰黑点。
刚才接触的指尖还残留着她皮肤上刺骨的冰凉。
鬼使神差地。
他没动那报告。
他伸出了手。
不是拿纸，是带着某种自己也难以言喻的本能，动作异常自然地替她拂去围巾褶皱里那一点沾染的煤灰。
动作甚至算得上……轻柔。
就在他微凉的指尖即将离开那片粗糙毛线纹理的瞬间——咔哒！
围巾毛线上那粒不起眼的煤灰，在接触到他指腹的刹那间……竟化为一点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白亮冰晶！
瞬间闪现，又瞬间消融！
苏晚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触惊得下意识一缩，冻得通红的指尖擦过林烬冰凉的手背。
仿佛一丝极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两人相触的皮肤。
那一刹那，林烬脊椎深处的冰蛇猛地昂首嘶鸣！
苏晚那双原本因为愤怒和寒冷而冰封的眸子深处，一丝同样微弱却炽热无比、如同焊枪爆燃的火花般的光点，倏然炸开，又在她清冷的眼底迅速湮灭！
快得就像错觉。
她倏地抬眼，那双刚才还冰封着愤怒和绝望的漂亮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惊疑不定和更深沉的雾气，死死望向林烬。
两人目光在污浊的空气中短暂交汇。
冰冷。
炽烈。
一种源自骨髓的、玄而又玄的共鸣感在短暂的触碰里稍纵即逝。
冰冷的是林烬指尖还未散尽的寒气，炽烈的……是苏晚那双突然被某种东西刺破冰层的眼睛。
林烬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一块烧红的烙铁，嗤啦作响。
他没说话，目光沉静得如同冻结千年的深潭，转向了陈闯，也转向了窗外的风雪深处。
刚才体内那股炸鳞般的凶戾寒流，此刻反而奇异地平复了一些，沉凝下来，像在积蓄力量。
它安静了，却更冷，也更危险。
“知道了。”
三个字。
声音不高，混在网吧背景里魔兽世界的砍杀声、此起彼伏的喊叫和大笑里，几乎微不可闻。
却被林烬用一种奇异的、如同薄冰碎裂般的清晰调子吐出。
他顿了顿，迎着苏晚惊疑未定、陈闯怒火熊熊的目光，继续开口。
声音依旧不高，每个字却像淬了北地寒铁又裹着火焰的楔子，狠狠地、不容置疑地钉在空气里，钉在冻土之上：“房子塌不了。
那批货……”他视线转向窗外，落在风雪中对面门廊下那几个模糊的、深蓝色的人影上，落在他们脚下那块无声被寒气侵蚀的脏雪上。
“一根钢坯……”那“坯”字，被他舌尖卷着浓郁到化不开的、松江老铁铁锈般的鼻音，重重砸出。
“……都烧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