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木偶初成,异状暗藏槐河村的水,一年到头都是绿的。像被村口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染过,
稠稠的,能映出天上的云,也能藏住水里的秘密。周德海的木匠铺,就开在老槐树下。
铺子是两间低矮的土坯房,房梁上挂着刨子、凿子、墨斗,墙角堆着长短不一的木料,
空气中总飘着一股淡淡的松木香,混着河水的潮气,闻着让人心里发沉。
周德海是槐河村最后一个木匠。六十出头的年纪,背有点驼,
左手的食指缺了半截——那是年轻时被刨子削掉的。他话不多,
整天坐在铺子门口的小马扎上,对着一块木头琢磨,眼神空落落的,像丢了魂。村里人都说,
周德海的魂,跟着他儿子小石头一起,沉到槐河里了。小石头是三年前没的。那年夏天,
槐河涨水,十五岁的小石头下河捞鱼,再也没上来。捞了三天三夜,
只捞上来一只他常穿的蓝布褂,衣角还缠着水草。周德海的老伴受不了打击,
没过半年就撒手人寰,偌大的木匠铺,就剩周德海一个人守着。从那以后,
周德海就不爱做正经活计了。谁家要打个柜子、做张桌子,他总推说没力气。可没人的时候,
他就关起门来,在铺子里刻木偶。刻的都是孩童模样,穿蓝布褂,梳冲天辫,
眉眼像极了小石头。刻好的木偶,他不送人,也不卖,都堆在里屋的墙角,密密麻麻的,
像一群沉默的孩子。阿秀第一次看见那些木偶时,吓得差点叫出声。
她是半年前被周德海领回铺子的,父母死于瘟疫,她成了孤儿,周德海看她可怜,
就让她留下帮忙烧火、扫地。那天她去里屋拿扫帚,掀开布帘一看,昏暗的光线下,
几十个木偶并排站着,眼睛都朝着门口的方向,黑洞洞的,像是在看她。“别怕。
”周德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声音沙哑,“都是木头做的。”阿秀点点头,
攥着扫帚的手却更紧了。她总觉得那些木偶的眼睛里,藏着什么东西。今年入秋,
周德海变得不一样了。他不再刻那些小木偶,而是从床底下拖出一段黑乎乎的木头。
那木头约莫两尺长,碗口粗,表面坑坑洼洼的,像是被水泡了很多年,颜色深得发乌,
凑近了闻,有股淡淡的腥气。“这是……阴沉木?”阿秀忍不住问。她听村里的老人说过,
槐河底有很多被水泡透的朽木,叫阴沉木,性子邪,不能拿来做正经东西。
周德海“嗯”了一声,没多说。他把木头摆在案子上,用布擦了又擦,
眼神里有种阿秀从没见过的狂热。接下来的半个月,周德海几乎没出过铺子。
他把自己关在里屋,整天都能听见里面传来“沙沙”的刨木声、“咚咚”的凿击声。
阿秀送去的饭菜,他常常忘了吃,凉了又热,热了又凉。阿秀心里发慌。
她总觉得那段阴沉木不对劲。有天夜里,她起夜路过里屋,
听见里面传来“咔吧、咔吧”的声音,像是木头在自己裂开。她趴在门缝上看,
只见月光从窗棂照进去,周德海正拿着一把小巧的刻刀,在木头上游走。那把刻刀,
阿秀见过,是周德海从不离身的宝贝,装在一个红布包里,据说是他爷爷传下来的,
刀刃泛着暗青色,像是淬过什么东西。突然,周德海停了手。他举起刻刀,
对准木头的“脸”,轻轻落下。阿秀看见,刀刃划过的地方,竟渗出了几滴暗红色的汁液,
顺着木头的纹路往下流,像极了血。周德海却像是没看见,依旧专注地刻着。他的嘴角,
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笑。阿秀吓得捂住嘴,悄悄退了回去。躺在床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总觉得那暗红色的汁液,像一双眼睛,在黑暗里盯着她。半个月后,木偶成了。那天早上,
周德海推开里屋的门,阳光照进去,阿秀看见案子上站着一个木偶。约莫半人高,
穿一件新缝的蓝布褂,梳着冲天辫,眉眼、鼻子、嘴巴,刻得栩栩如生,
真的像极了小石头——不,比小石头还要像,像是把小石头十五岁的模样,
原封不动地刻在了木头上。“阿秀,你看。”周德海抱起木偶,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小石头回来了。”阿秀看着木偶,心里却莫名地发寒。木偶的眼睛是用黑琉璃做的,
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是真的有光。它的指甲缝里,卡着一些细碎的木屑,黑黢黢的,
像是没擦干净的泥。“周伯,它……它真像。”阿秀勉强笑了笑。
周德海没听出她语气里的不安,只是抱着木偶,一遍遍地抚摸它的头发、脸颊,
嘴里喃喃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那天晚上,阿秀睡得很不安稳。半夜里,
她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沙沙……沙沙……”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木头。
声音是从周德海的卧房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听得人头皮发麻。她披衣下床,
走到周德海的卧房门口。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她轻轻扒开一条缝往里看——月光下,
周德海躺在床上,睡得很沉,发出均匀的鼾声。而那个木偶,被摆在床头的小桌上,
背对着她,一动不动。“沙沙……”声音还在响。阿秀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木偶。
突然,木偶的肩膀动了一下,像是在调整姿势。紧接着,它的头微微转了过来,
黑琉璃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幽光,正好对上阿秀的视线。阿秀的心脏猛地一缩,
差点叫出声。她捂住嘴,连滚带爬地回了自己的房间,钻进被子里,浑身发抖。第二天一早,
阿秀去给周德海送早饭,看见木偶还摆在床头,指甲缝里的木屑更多了,
像是夜里抓过什么东西。她忍不住提醒周德海:“周伯,木偶的指甲该擦擦了。
”周德海摸了摸木偶的指甲,不以为意地说:“没事,木头都这样,会自己掉的。
”阿秀没敢再多说。但她心里清楚,那不是普通的木屑。尤其是当她看到周德海的枕头边,
也落着几根细如发丝的木纤维时,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她隐隐觉得,
这个用阴沉木刻成的木偶,不简单。而周德海,好像也被什么东西,悄悄改变了。
2 喘气声起,怪事频发自从那晚看到木偶转头后,阿秀就落下了病根。夜里总睡不安稳,
稍有风吹草动就惊醒,竖着耳朵听卧房外的动静。周德海的木匠铺,白天还好,可一到晚上,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笼罩着,静得可怕,又藏着说不出的诡异。那“沙沙”声,
每天夜里都会准时响起。有时在床头,有时在墙角,有时甚至像是在阿秀的窗户外。
她不敢去看,只能蒙着被子,数着自己的心跳,盼着天快点亮。更让她不安的是周德海。
他对那个木偶越来越上心,简直像对待活物一样。他给木偶缝了新的衣裳,一件蓝布褂,
一条灰裤子,都是照着小石头生前的样子做的。他还去镇上买了顶小帽子,戴在木偶头上,
歪歪扭扭的,像是小石头当年总爱做的样子。吃饭的时候,周德海会在自己对面摆一副碗筷,
夹菜放在木偶面前的空碟子里,嘴里念叨着:“小石头,多吃点,看你瘦的。
”阿秀看着那碟慢慢变凉的菜,心里发毛。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小声说:“周伯,
它是木头做的,不会吃的。”周德海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睛瞪得圆圆的:“你懂什么!
他会吃的,他只是害羞!”阿秀被他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多说。从那以后,
她看着周德海对着木偶说话、吃饭,甚至给它梳头发,只能默默地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怪事,是从一个雨夜开始的。那天雨下得很大,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噼里啪啦的,
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敲。阿秀被雷声惊醒,刚想翻个身,突然听见隔壁周德海的卧房里,
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呼哧……呼哧……”那声音很轻,像是个孩子在喘气,
带着点鼻塞的沙哑,一下一下的,很有规律。阿秀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周德海的鼾声她很熟悉,粗重而响亮,和这个声音完全不一样。那是谁?
难道是……她不敢想下去,可那喘气声,却像有魔力一样,吸引着她的耳朵。她悄悄爬起来,
走到卧房门口,犹豫了很久,还是轻轻拉开了一条缝。雨还在下,闪电偶尔划破夜空,
照亮院子里的老槐树。借着闪电的光,阿秀看见周德海的卧房里,床头的小桌上,
木偶正静静地立在那里。“呼哧……呼哧……”喘气声就是从木偶那里传来的!
阿秀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见,木偶的胸口,随着喘气声,
微微地起伏着,像是有肺在里面呼吸。更可怕的是,在闪电亮起的瞬间,她清楚地看到,
木偶的黑琉璃眼睛里,好像有水光在动,像是含着泪。“啊!”阿秀忍不住低呼一声,
赶紧捂住嘴。卧房里的喘气声突然停了。阿秀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往床上跑,钻进被子里,
用被子蒙住头,浑身抖得像筛糠。她不知道自己在被子里待了多久,直到天快亮时,
才迷迷糊糊地睡着。第二天一早,阿秀顶着黑眼圈起来,
看见周德海正在院子里给木偶“晒太阳”。木偶被摆在一把椅子上,周德海拿着一块布,
小心翼翼地擦着它身上的灰尘,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阿秀看着木偶,胸口还是平平的,
黑琉璃眼睛也没什么异样,好像昨晚的喘气声和起伏的胸口,都只是她的幻觉。“阿秀,
醒了?”周德海转过头,对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快来帮我看看,
小石头是不是晒得更精神了?”阿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她走到木偶面前,
假装整理它的衣角,手指不经意地碰了碰它的胸口。硬邦邦的,全是木头,没有一丝温度,
更别说起伏了。“是……是挺精神的。”阿秀的声音有点发颤。可就在她转身要走时,
眼角的余光瞥见,木偶的手指关节处,多了一圈淡淡的红痕,像是被人用力握过。
那红痕很新,像是刚出现的。阿秀的心又是一紧。她猛地看向周德海,只见他的右手食指上,
也有一道细小的伤口,像是被木刺扎的,还在微微渗血。“周伯,你的手……”“哦,没事。
”周德海把手往身后藏了藏,不在意地说,“刻木头的时候不小心被扎了,小伤。
”阿秀没再追问,可心里的疑团却越来越大。她总觉得,周德海在瞒着她什么。那天下午,
走街串巷的陈瞎子来了。陈瞎子瞎了一只眼,另一只眼也眯着,看人总是斜着,
却据说能“听”出东西里的阴气。他每年都会来槐河村一次,给人算命,讨碗饭吃。
他刚走到木匠铺门口,就停下了脚步,鼻子使劲嗅了嗅,眉头皱了起来。“周木匠,
你这铺子里,有股怪味啊。”陈瞎子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周德海正在给木偶做小鞋子,闻言抬起头,脸色不太好看:“什么怪味?我看你是鼻子瞎了。
”“呵呵。”陈瞎子干笑两声,眯着的眼睛看向里屋,“是活气,又不是活气。
像是……木头里裹着个没长全的魂。”周德海的手猛地一顿,
手里的锥子差点扎到自己:“你胡说八道什么!滚!”“我可没胡说。
”陈瞎子不急不慢地说,“周木匠,你最近是不是刻了什么不该刻的东西?用的料,
怕是不干净吧?”周德海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别的。
他抓起一把刨子就朝陈瞎子扔过去:“你个老东西,再敢胡咧咧,我打断你的腿!
”陈瞎子早有防备,往旁边一躲,刨子“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好,好,我不说了。
”陈瞎子捡起地上的算命幡,一边往后退,一边说,“可我得劝你一句,周木匠,
木头就是木头,别跟它太亲。亲多了,魂儿容易被勾走啊!”“滚!
”周德海又抓起一把凿子。陈瞎子不敢再多说,转身就走,嘴里还嘟囔着:“可惜了,
可惜了……好好的人,要被木头给缠上了……”周德海站在门口,看着陈瞎子远去的背影,
胸口剧烈起伏着,脸色铁青。阿秀站在他身后,看见他握着拳头的手,指节都白了。
那天晚上,阿秀又听见了喘气声。比上次更响,更清晰,还夹杂着一些模糊的音节,
像是在说什么。她鼓起勇气,再次扒着门缝往里看——月光下,木偶的头歪向一边,
像是靠在周德海的枕头边,胸口起伏得更明显了,黑琉璃眼睛里的水光,亮得吓人。
而周德海,睡得很沉,眉头却紧紧皱着,像是在做什么噩梦。阿秀突然觉得,这个木偶,
好像真的在“活”过来。而周德海,正在一步步地,被它拖进某个看不见的深渊里。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每天夜里竖起耳朵,听着那越来越清晰的喘气声,
和周德海越来越沉重的鼾声,在恐惧中等待天亮。她甚至开始想念那些堆在墙角的小木偶,
至少它们,不会喘气,不会盯着人看,不会……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
慢慢占据周德海的世界。3 木偶“长大”,木匠异变陈瞎子走后的半个月,
槐河村的天气一直阴沉沉的,像是憋着一场大雨。木匠铺里的气氛,也跟着变得压抑起来。
阿秀发现,木偶好像在慢慢“长大”。起初,她只是觉得木偶的蓝布褂看起来有点紧了,
没太在意,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过了几天,她去给木偶换衣服时,惊讶地发现,
那件半个月前还合身的褂子,现在穿在木偶身上,袖子短了一截,衣摆也往上缩了,
像是突然长高了。“周伯,你看,这衣服小了。”阿秀拿着蓝布褂,走到周德海面前。
周德海正在刻一块木头,闻言抬起头,看了看木偶,又看了看衣服,
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是呢,小石头长个子了,好,好。”“长个子?”阿秀愣住了,
“可它是木头做的啊,怎么会长个子?”“怎么不会?”周德海瞪了她一眼,
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小孩子长个子快,很正常。你去给它做件新的,做大点。
”阿秀还想再说什么,可看到周德海不容置疑的眼神,把话又咽了回去。
她拿着布料回到自己的房间,心里乱糟糟的。木头怎么可能长个子?这太不合常理了。
除非……除非这不是普通的木头。她想起了那段阴沉木,想起了刻木偶时渗出的暗红色汁液,
想起了陈瞎子说的“木头里裹着个没长全的魂”。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里升起:难道,
这个木偶,真的被什么东西附上了?接下来的日子,木偶“长”得越来越快。不仅个子高了,
连手脚都好像变粗了些,原本细嫩的“皮肤”木头表面上,
甚至隐约出现了一些类似毛孔的细小纹路。阿秀新做的蓝布褂,没过几天就又显得小了。
更诡异的是夜里的喘气声。不再是单一的“呼哧”声,而是变得越来越复杂,有时快,
有时慢,偶尔还会夹杂着一两声模糊的“爹”,声音又尖又哑,像是没长开的孩童声。
有一次,阿秀夜里被尿憋醒,刚走到院子里,就听见卧房里传来周德海和木偶的“对话”。
“小石头,渴了吧?爹给你倒点水。”是周德海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然后是“咕嘟、咕嘟”的喝水声,接着是那个尖哑的孩童声:“爹……冷……”“不冷,
爹给你盖被子。”阿秀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赶紧躲回自己的房间,用被子蒙住头。
她能清晰地听到,周德海真的起身,在房间里走动了几步,然后是盖被子的窸窣声。
可木偶是木头做的,怎么会喝水?怎么会怕冷?周德海到底在跟谁说话?
一连串的疑问在阿秀脑海里盘旋,让她浑身发冷。她忽然意识到,
周德海可能已经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了。他把木偶当成了真正的小石头,而木偶,
也在利用他的执念,一点点变得“真实”。周德海的变化,也越来越明显。
他的精神越来越差,眼圈黑得像涂了墨,脸色蜡黄,走路都有些摇晃。
可他却像感觉不到累一样,整天守着木偶,给它做新衣服、梳头发,
甚至带着它去河边“散步”。村里人看到周德海抱着木偶在河边走,都觉得他疯了。
有人劝他:“周木匠,别太想不开了,小石头已经走了。”周德海却像没听见一样,
只是抱着木偶,对着河水喃喃自语:“小石头,你看,这水多清啊,跟你小时候一样。
”更让人害怕的是,周德海的手上、胳膊上,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细小伤口。
有的像是被木刺扎的,有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抓的,密密麻麻的,新伤叠旧伤,看着触目惊心。
阿秀几次想给周德海包扎,都被他推开了。“不用,”他总是这样说,眼神有些涣散,
“是小石头不小心弄的,他不是故意的。”阿秀看着他手上的伤口,心里又急又怕。她知道,
那些伤口绝不是“不小心弄的”。有一次,她半夜起来喝水,看见周德海的卧房里还亮着灯。
她悄悄走过去,看见周德海正背对着门口坐着,木偶趴在他的腿上,两只木头手,
正紧紧地抓着周德海的胳膊,指甲深深嵌进肉里。而周德海,像是毫无知觉,
还在轻轻抚摸着木偶的头发,嘴里念叨着:“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