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焊在了医院和家之间的两点线上。
白天在ICU外守着,护工每次出来,我都要追上去问奶奶有没有醒,得到的总是摇头。
晚上回家,就关在房间里跟那枚灌铅骰子死磕。
指尖很快磨出了茧。
最初那枚骰子在掌心像条活泥鳅,明明捏得很紧,落地时还是随心所欲地滚,有时是歪歪扭扭的“六”,有时干脆侧翻在地上,露出灌铅的扁平侧面。
我对着物理课本上的重心示意图,把骰子放在指尖捻转,眼睛死死盯着它转动的轨迹,试图捕捉那一瞬间的失衡。
奶奶说过我转魔方时“眼里像有光”,现在这光全聚焦在骰子上了。
第三天夜里,我终于摸到了窍门。
当骰子在指缝间高速旋转时,手腕轻轻一抖,利用离心力让它重心偏移的一侧贴住掌心,再借着惯性甩出去——啪嗒,骰子落在桌面,稳稳朝上的是“三”。
我盯着那个红色的“三”,突然笑出声,笑着笑着又捂住脸。
指缝里漏出的呜咽声,混着窗外的蝉鸣,在空荡的屋里格外刺耳。
这三天,医院的催款短信发了五条,班主任的电话打了七个,我一条没回,一个没接。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是护工发来的照片。
奶奶醒了,半睁着眼睛,嘴唇动着像是在说什么。
照片里的她瘦得脱了形,手腕上的皮肤松垮垮地堆着,像晒干的橘子皮。
我深吸一口气,把骰子塞进裤袋,抓起外套就往外跑。
还是那条后巷,破灯泡比三天前更暗了些,忽明忽灭的光线下,老鬼依旧蹲在墙根,脚边多了个豁口的搪瓷缸,里面盛着半缸浑浊的液体。
“来了。”
他没抬头,声音裹着夜色,有点沉。
我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骰子,放在他面前的地上。
老鬼终于抬眼,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圈,停在我发红的眼角:“学会了?”
“嗯。”
“掷个‘一’看看。”
我捡起骰子,指尖在冰凉的表面摩挲片刻,手腕轻旋,骰子在空中划出道弧线,落地时稳稳停在“一”。
老鬼的眉毛挑了挑,没说话,又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扔过来。
是枚正常的骰子,象牙白,棱角分明。
“两个一起,掷出‘七’。”
这是赌桌上最常见的点数,也最难控。
灌铅的骰子重,正常的骰子轻,发力稍有偏差就会乱套。
我捏着两枚骰子,掌心全是汗。
左手是魔方转出来的灵活,右手是吉他练出的稳,此刻十根手指却像生了锈,不听使唤。
奶奶在照片里的样子突然钻进脑子里,ICU的仪器滴答声在耳边响起来。
呼——我吐出一口气,手腕翻转,两枚骰子在掌心碰撞,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再甩出去时,眼睛死死盯着它们在地面滚动、碰撞、减速——最终,灌铅的骰子朝上是“西”,正常的是“三”。
加起来,正好是七。
老鬼终于站起身,搪瓷缸被他一脚踢到旁边,发出哐当的响声。
他走到我面前,昏黄的灯光照亮他脸上的皱纹,每一道里都像藏着故事。
“知道这叫什么吗?”
他问。
“出千。”
我答。
这三天翻那本旧笔记本时,在夹页里看到过这个词,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骰子。
“算你有点脑子。”
老鬼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个折叠的纸片,“明晚八点,城西‘好运来’棋牌室,找穿黑夹克的男人,报我的名字。”
我接过纸片,展开一看,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个地址,还有一行小字:“目标,肥羊,上限五千。”
“肥羊?”
“就是该宰的蠢货。”
老鬼往巷口走,“记住两条规矩:第一,见好就收,五千就停;第二,手过无痕,露了千,没人能救你。”
“那……报酬?”
我攥紧纸片,指节发白。
老鬼脚步顿了顿,没回头:“你赢的钱,抽三成。
剩下的,够你奶奶撑几天了。”
巷口的风灌进来,吹得我后颈发凉。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突然想起奶奶总说的那句话:“天上掉的馅饼,要么是陷阱,要么烫嘴。”
可现在,就算是火坑,我也得往下跳。
回到医院时,己经是后半夜。
ICU的灯还亮着,像只永不眨眼的眼睛。
我趴在探视窗上看,奶奶睡着了,眉头却皱着,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口袋里的纸片被体温焐得温热,上面的“好运来棋牌室”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口发紧。
手机在这时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起来,听筒里传来电流的滋滋声,接着是个沙哑的男声,带着浓重的烟酒味:“是林默吧?
我是你爸的朋友。”
我的心猛地一跳,握着手机的手开始发抖:“你是谁?
我爸在哪?”
“他在哪不重要。”
对方笑了,笑声像玻璃碴子,“重要的是,你奶奶的病,还有你现在走的路……啧啧,真是跟你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电话突然被挂断,忙音嘟嘟地响着,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我回拨过去,听筒里只有冰冷的提示音:您拨打的号码己关机。
我靠在墙上,滑坐在地。
冰凉的瓷砖贴着后背,却压不住心里的慌。
爸的朋友?
他怎么知道我奶奶生病?
怎么知道我在学这些……他说我走的路跟爸一样,难道爸以前真的是干这个的?
口袋里的骰子硌着大腿,那枚灌铅的骰子,好像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趟学校。
教室后排的座位积了层薄灰,同桌见我进来,惊讶地张大嘴:“林默?
你这几天去哪了?
班主任说要联系家长……”我没理他,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个用了半盒的创可贴,还有之前弹吉他用的指套。
把指套戴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上,轻轻摩挲着,指腹传来熟悉的厚度感。
放学铃响时,我走出校门,没回家,而是朝着城西的方向走。
路过文具店,买了支最便宜的黑色记号笔,在手腕内侧画了条细线——就当是给自己留个记号,记住今天是为什么踏出这一步。
走到“好运来棋牌室”门口时,天刚擦黑。
霓虹灯牌闪着廉价的光,“运”字的最后一捺坏了,暗沉沉的,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推开门,烟味和汗味扑面而来,混着自动麻将机哗啦啦的洗牌声,震得耳膜发疼。
角落里一桌在推牌九,中间几桌是扑克,最里面靠墙的位置,坐着个穿黑夹克的男人,正对着手里的牌皱眉。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老鬼介绍来的。”
我说,声音有点抖。
黑夹克抬头看我,眼神像打量货物似的扫过我全身,最后落在我攥着衣角的手上:“小鬼?
老鬼是跟我开玩笑还是怎么着?”
我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灌铅骰子,在指尖转了个圈。
黑夹克的眼睛亮了亮,往旁边挪了挪:“坐。
今晚的肥羊,是个开火锅店的老板,姓王,就喜欢玩骰子比大小。”
他指了指斜对面,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正唾沫横飞地跟人吹嘘,金戒指在灯光下闪得晃眼。
“记住,”黑夹克压低声音,“只许小赢,别把人惹急了。
还有,别用那枚‘重子’,桌上有现成的。”
我点头,手心却开始冒汗。
指套下的皮肤隐隐发痒,像有蚂蚁在爬。
这时,王老板把牌一推,嚷嚷着:“玩这个没劲,来掷骰子!
谁敢跟我赌两把?”
黑夹克用胳膊肘碰了碰我:“上。”
我站起身,走向那张桌子。
灯光落在王老板油光锃亮的脑门上,他看我的眼神带着轻蔑,像在看送钱上门的傻子。
“小屁孩也敢来赌?”
他嗤笑一声,“输了可别哭鼻子。”
我把桌上的骰子拿起来,指尖触到冰凉的象牙白,突然想起老鬼的话——手过无痕。
也想起了ICU里,奶奶皱着的眉头。
“开始吧。”
我说,声音比自己想象中要稳。
骰子在掌心转动,骨碌碌的声音里,我仿佛又听见了奶奶的声音:“小默啊,做人得走正道。”
可正道太窄,容不下我现在的急。
那就让我,暂时走一次歪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