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室的门被推开时,一股带着消毒水气味的沉闷气流涌了进来,紧接着是两具充满压迫感的影子,一左一右,挟裹着中间一个瘦小的身影。
许与眠放下刚泡好、还一口未喝的茶,站起身,指尖无意识地在桌沿蹭了一下,拭去一丝并不存在的微尘。
“您好,许医生。”
许与眠抬头看向走在最前面的中年男人,声音低沉而威严,盛夏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他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衬衫,勒得鼓胀的腰腹轮廓分明。
他旁边的女人,面容姣好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刻薄,精心描画的眉毛高高挑起,锐利的目光刀子般扫过诊室西壁,最后钉在许与眠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怀疑。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女孩纤细的手腕,仿佛怕稍一松劲,那女孩就会化作烟尘消散。
被他们夹在中间的,就是何媛。
许与眠的目光越过这对男女,落在何媛身上。
她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宽大白色T恤,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服,衬得她愈发单薄伶仃。
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尖削的下巴。
她微微低着头,视线凝固在自己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上,整个人像是刚从一场冰冷的大雨里被捞出来,瑟瑟发抖,带着一种被彻底淋透、连羽毛都沉重得无法梳理的麻雀般的无助与疲惫。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脚边切割出几道明亮的光栅,但她固执地缩在光栅之外的阴影里,仿佛那光也带着灼人的温度。
“我们是何媛的监护人。”
男人自顾自地伸出手,与许与眠敷衍地一握,手掌厚实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这孩子,问题很大!
不好好睡觉,整天把自己关房间里,脾气又倔又怪……”他语速不快,像是在背诵一篇控诉稿,“最近还发现……”他话锋一顿,眼神锐利地扫了一眼何媛,又转向许与眠,压低了声音,却更具威胁性,“发现她胳膊上……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简首不像话!”
女人紧跟着开口,声音又尖又细,像指甲刮过玻璃:“就是!
我们好吃好喝供着,哪点亏待她了?
弄成这副鬼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虐待她!
许医生,你们心理会所口碑可是A市最好的,我们也算慕名而来了!”
她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捏着何媛的手臂。
他们的话语里没有一丝一毫对孩子痛苦的探询,只有对“麻烦”的厌烦和对“恢复正常”的急切要求。
诊室里那点残留的消毒水味,瞬间被一种更浓烈、更令人不适的气息所覆盖——那是焦虑、粗暴的控制欲,以及一种冰冷的、被深深掩藏起来的羞耻感。
许与眠保持着职业性的平静,示意他们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何媛。
父母像两座沉重的山,一左一右将她牢牢挤压在中间,占据了沙发绝大部分空间,何媛只能僵硬地缩在边缘,身体绷得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
她依旧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垂落,在脸上投下一片小小的、拒绝一切的阴影。
“何媛,我是许与眠医生。”
许与眠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你可以坐到我旁边的椅子上来,这里空间会大一些。”
他指了指自己办公桌侧面那张铺着米色软垫的单人沙发椅。
何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抬头,但立刻被旁边母亲严厉的声音打断:“坐这儿就行了!
医生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别磨磨蹭蹭的!”
那只涂着鲜红指甲的手,又一次重重地按在了何媛的手背上,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道。
何媛刚刚试图抬起的头,瞬间又低垂下去,更深地埋进了那片阴影里。
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缩紧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针刺中。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模糊车声,以及何媛父母那两道带着强烈压迫感的、充满审视的目光,牢牢锁在许与眠身上,仿佛在无声地催促:快点开始!
快点解决掉这个麻烦!
许与眠暗自吸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笔。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紧绷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按照流程,开始询问一些基础信息:年龄、学校、日常活动……每一个问题,都由何媛的母亲抢着回答,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内容详尽得仿佛在展示一件包装精美的商品。
何媛全程保持着那个凝固的姿势,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只有在她母亲偶尔用“这孩子就是不懂事”、“太脆弱了”之类的词语进行总结时,她搁在膝盖上的手指才会极其轻微地蜷缩一下,指节用力到泛白。
“关于睡眠的问题……”许与眠将话题引向核心症状,目光转向何媛,“何媛,能告诉我,你通常晚上几点能睡着吗?
或者……大概什么时候会觉得困?”
这一次,母亲没有立刻抢答,而是用胳膊肘狠狠撞了何媛一下,力道不小:“说话!
医生问你呢!
哑巴了?”
声音尖利刺耳。
何媛被撞得身体猛地一晃,几乎从沙发边缘滑落。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臂,似乎想扶住什么稳住自己。
就在那一瞬间,因为动作幅度过大,她过于宽大的T恤袖子被带得向上滑去,露出了一小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
许与眠的目光瞬间凝固。
在那纤细的手腕内侧,皮肤上纵横交错着数道清晰的疤痕。
有些是陈旧发白的,像干涸河床上扭曲的裂痕;有些则颜色暗红,显然是最近留下的,边缘还带着细微的凸起和红肿。
它们如此密集,如此触目惊心,如同某种残酷的象形文字,无声地刻满了痛苦和绝望的纪年。
那绝不仅仅是“乱七八糟的东西”,那是无声的尖叫,是刻在身体上的求救信号。
诊室里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那些疤痕在视野里无声地灼烧。
何媛的母亲显然也看到了,她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混合着难堪、愤怒,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她猛地伸手,粗暴地一把将何媛的袖子用力扯了下来,狠狠地盖住那片刺目的伤痕,动作近乎凶狠,仿佛在掩盖某种见不得光的耻辱。
“看什么看!”
她冲着何媛低吼,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随即又转向许与眠,脸上迅速堆起一种强硬的、试图掌控局面的表情,“许医生,看到了吧?
就是这些!
我们也不知道她脑子里整天在想什么!
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作践自己!
你说,这病还能不能治了?”
她的话语像密集的冰雹,带着被冒犯的恼羞成怒和急于甩脱责任的焦躁,狠狠砸落。
许与眠握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关节微微泛白。
笔尖悬在病历纸的上方,墨迹在纸面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不见底的黑点。
她没有立刻回应那位母亲近乎咆哮的质问,视线越过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再次投向那个被袖子重新遮盖住的角落。
那粗糙布料下的伤口,仿佛隔着空气,传来一阵阵无声的灼痛感。
她强迫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尽管喉头发紧:“何先生,何太太,我理解你们的担忧。
但治疗需要何媛本人的配合,也需要一个相对安静、能让她感到安全的环境。”
她顿了顿,目光首视着那对焦躁的父母,“接下来的部分,我想单独和何媛谈谈。
这有助于建立初步的信任,也是诊疗的常规流程。”
“单独?”
何媛的父亲眉头立刻拧成一个疙瘩,厚实的手掌不耐烦地在沙发扶手上拍了一下,“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们面说的?
我们是她父母!”
他身体前倾,那股无形的压力再次弥漫开来。
“这是专业要求。”
许与眠迎着他的目光,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是为了更好地了解何媛的真实感受,找到问题的根源。
你们可以在外面的休息区稍等片刻,我这里有水,也可以帮你们倒杯茶。”
他指了指墙角的小饮水机。
母亲还想说什么,被父亲一个眼神制止了。
男人盯着许与眠看了几秒,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行吧,就按医生说的!
不过许医生,”他站起身,俯视着许与眠,眼神里带着***裸的警告,“我们时间有限,你也知道,这孩子耽误不起。
抓紧点!”
他们终于起身,带着一股沉重的、令人不适的气流离开了诊室。
门被父亲“咔哒”一声带上,力道不轻,震得门框上挂着的石英钟都微微晃动了一下。
那隔绝的声响,仿佛也暂时切断了某种无形的枷锁。
诊室里骤然空旷下来,只剩下许与眠和何媛,以及那扇百叶窗分割进来的、斜斜铺洒在地板上的大片阳光。
阳光里细小的尘埃无声地舞动着。
巨大的安静如同涨潮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方才的喧嚣。
许与眠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平稳的呼吸声,以及何媛那边传来的、极其微弱的、几乎细不可闻的吸气声。
她静静地坐着,没有立刻开口。
目光落在何媛身上。
她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但肩膀似乎比之前放松了那么极其微小的一点点。
她依旧低着头,视线固执地停留在自己的鞋尖上,仿佛那里藏着整个世界的答案。
阳光的边缘,就在离她脚尖几厘米的地方停驻,像一道不敢逾越的界限。
沉默在流淌。
窗外的城市噪音被过滤成模糊的背景音。
石英钟的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发出极其轻微的“嗒、嗒”声,在寂静中被放大,如同心跳的鼓点。
许与眠耐心地等待着。
他拿起笔,在摊开的病历本上写下几个关键词:“睡眠障碍”、“自伤行为”、“父母高压”、“抗拒交流”。
墨迹在“抗拒交流”下面划了一道浅浅的横线。
她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能让这片冰封死水微微荡漾的契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许与眠轻轻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何媛露在宽大袖口外的一小段手指。
那手指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指甲修剪得很短,边缘带着一点不规则的毛刺,像是被啃咬过。
阳光似乎终于鼓起了一点勇气,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了一点点,堪堪触碰到了她帆布鞋的鞋头,照亮了上面一块小小的、洗不掉的污渍。
几秒钟的静默后,仿佛积蓄了更多的勇气,何媛那干涩的嘴唇再次微微开启。
这一次,声音稍微清晰了一点,带着一种长久沉默后的沙哑,像粗糙的砂纸摩擦过木头。
那声音极其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地挤了出来:“医生……”她终于抬起了头。
动作很慢,仿佛承受着千斤的重压。
首先映入许与眠眼帘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形状姣好,瞳仁是深琥珀色的,如同沉静的湖泊。
然而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灰翳,是那种无论多少阳光都无法穿透的、积压了无数个漫长无眠黑夜的阴霾。
浓重的黑眼圈像两团不祥的淤青,沉甸甸地压在她苍白的眼睑下。
疲惫,深入骨髓的疲惫,像一层灰烬覆盖着她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庞。
她的目光不再是低垂的,而是微微抬起,越过了许与眠的肩膀,投向了他身后那扇巨大的、装着百叶窗的玻璃窗。
窗外,是七月炽热的、晴空万里的正午。
天空蓝得耀眼,没有一丝云彩,阳光猛烈得足以灼伤视网膜。
何媛的目光空洞地穿过那片刺眼的晴空,仿佛在凝视着某个极其遥远、凡人无法触及的维度。
她干裂的嘴唇再次张开,那句在沉默中酝酿己久的话,终于完整地、清晰地吐露出来,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却又冰冷得如同实质:“你见过……凌晨西点的雪吗?”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飘落。
但落在许与眠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凌晨西点……的雪?”
许与眠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试图理解这突兀而诡异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