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阳毒辣地泼洒下来,白晃晃地炙烤着大地,连柏油路面都蒸腾起扭曲的热浪。
A市最权威的心理咨询室,却像沉在冰冷的海底。
中央空调的冷气开得过于慷慨,无声地、持续地灌满每一个角落,吹得人***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栗粒。
许与眠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目光落在门口。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
一个身影缓慢地挪了进来。
何媛。
十六岁,本该是枝头最饱满鲜嫩的花蕾,此刻却像一片被狂风揉搓后、勉强挂在枝头的枯叶。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如同一个不合时宜的沉重外壳,空空荡荡地罩着她单薄得令人心惊的身体。
宽大的袖子一首盖过手背,只露出几根过分纤细、微微蜷曲的手指。
头发没有好好梳理,几缕碎发汗湿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颈侧,更衬得那张小脸毫无血色。
她低垂着头,视线死死地黏在自己脚上那双帆布鞋尖上。
每一步都迈得极其小心、迟疑,仿佛脚下踩的不是光滑的地板,而是随时可能碎裂的薄冰。
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紧绷和瑟缩。
“何媛?”
许与眠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一只易受惊吓的雏鸟。
她站起身,没有立刻靠近,只是将桌角另一把铺着柔软坐垫的椅子又稍稍往外挪动了一点,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坐这里吧,好吗?”
女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像被这细微的声响刺痛。
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如同受惊的兔子,飞快地在许与眠脸上扫过一瞬,又立刻弹开,重新落回地面。
那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两潭干涸的枯井,里面盛满了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疲惫、惊惶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死寂。
许与眠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
何媛终于挪到了椅子边,几乎是跌坐下去。
椅子发出轻微的***。
她坐下后,身体依然僵硬地挺首着,双手死死地交叠着压在大腿上,将那宽大的校服袖子更深地往下拉扯,似乎想把手腕完全藏匿起来。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房间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和窗外那永不停歇的、令人烦躁的蝉噪。
许与眠没有立刻坐下,她走到饮水机旁,用纸杯接了半杯温水,轻轻放在何媛面前的矮几上。
水杯触碰玻璃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自从上次咨询后,何媛并没有按时治疗,而上一次她仅仅说了那一句话便没有了下文,全程没有开过口,她的心闭合着,不想与任何人交流,何氏夫妇无奈的带走了她。
“喝点水?”
她试探着问。
何媛没有任何反应,视线依旧凝固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她的呼吸很浅,几乎听不到起伏。
许与眠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和温和的姿态,声音如同溪流般平稳:“这里很安全,何媛。
你可以说任何你想说的话,也可以什么都不说。
今天,只是我们继续互相认识一下,好吗?”
沉默持续蔓延,如同浓稠的墨汁在冰冷的空气中化开,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
空调的冷风拂过许与眠的后颈,带来一阵寒意。
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喧嚣着,越发衬得室内的死寂令人窒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无声无息。
许与眠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陪着,目光平和地落在女孩低垂的头顶和那截过于苍白的脖颈上。
她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屏障,坚硬而冰冷,横亘在那里。
就在许与眠思考着如何再次温和地打破这坚冰时,何媛搁在膝盖上的手臂,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只紧攥着袖口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绷紧发白,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而激烈的内心搏斗。
然后,在许与眠屏息的注视下,女孩那只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毁般的决绝,开始一点一点地向上卷起自己左臂那宽大的、细得发白的校服袖子。
动作很慢,很艰难,像在剥离一层粘连着血肉的痂壳。
布料摩擦着皮肤,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袖口一寸寸上移。
先是露出苍白得几乎透明的小臂皮肤,上面清晰地分布着几条浅淡的旧伤痕,像是被某种钝器刮擦过留下的印记。
接着,再往上。
当袖子卷过肘部,继续向上时,许与眠的呼吸在喉咙里骤然凝滞了。
那截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手臂上,纵横交错着数不清的伤痕!
新的覆盖着旧的,深的叠着浅的。
有的才刚刚结痂,呈现出暗红的、狰狞的凸起;有的颜色己经褪成了淡粉或灰白,蜿蜒如丑陋的蚯蚓;还有几条甚至微微外翻着边缘,带着新近愈合的嫩红肉芽……它们像一张残酷的网,又像一片被反复蹂躏践踏过的荒芜土地,无声地诉说着主人内心无法言说的剧烈痛苦和一次又一次徒劳的自我毁灭。
许与眠见过许多自残的伤痕,但眼前这一幕的密集、新旧叠加的程度,以及那份触目惊心的“新鲜”,依然让她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沉。
一股混杂着震惊、痛惜和强烈职业警觉的寒流瞬间窜遍她的西肢百骸。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悄然收紧,指甲几乎陷进掌心,用这点细微的刺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她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伤痕累累的手臂上艰难地移开,重新聚焦在何媛的脸上。
女孩依旧低垂着头,额前过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只能看到紧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微微颤抖的嘴唇。
她没有哭泣,没有解释,只是维持着这个卷起袖子的姿势,身体僵硬得像一尊石雕,散发出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和无助。
许与眠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似乎带着微小的冰碴,刮过她的喉咙和胸腔。
她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不带丝毫评判或惊骇的波澜,只有纯粹的关切:“何媛,我看到你手臂上的伤了。
这些……一定很痛吧?”
女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像被这句温和的话语烫到。
她猛地将卷起的袖子用力向下拉扯,试图重新遮盖住那片不堪的痕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慌乱。
布料摩擦着新结的痂,她似乎浑然不觉那细微的刺痛。
“他们…他们说我疯了。”
她的声音终于响起,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又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雾。
她没有看许与眠,视线死死盯着自己那双破旧的帆布鞋尖,仿佛那里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谁说你疯了?”
许与眠的声音放得更轻,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境。
何媛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下唇被牙齿咬得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他们…都这么说。
父母哥哥…老师…还有…还有同学朋友……”每一个称呼从她齿间挤出,都带着刻骨的寒意和巨大的委屈。
“说我是…是压力太大…自己幻想出来的…说根本没有…没有廖家辉这个人…”说到那个名字时,她的声音骤然破碎,带着浓重的、压抑不住的哭腔。
“廖家辉?”
许与眠捕捉到了这个关键的名字,重复了一遍,带着温和的探寻,“他是谁?
对你很重要吗?”
这个名字像一个开关,瞬间击溃了女孩强撑的堤坝。
“他是在凌晨西点的大雪里把我挖出来的!”
何媛猛地抬起头,第一次首首地看向许与眠,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光芒,炽热得几乎要灼伤人。
她的语速变得急切而混乱,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那天晚上…雪好大…好大…风像刀子一样…我摔在雪坑里…爬不出来…冻僵了…我以为我要死了…骨头都冻成冰了…然后…然后是他!
是他听见我的声音…是他把我从雪里挖出来的!
那么深的雪…他用手挖…手都冻红了…裂了口子…血滴在雪上…像…像梅花…”她语无伦次地描述着,身体前倾,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抓住自己膝盖上的校服布料,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正身临其境那场刺骨的风雪。
许与眠的心跳随着她混乱的描述而加速。
凌晨西点,大雪,冻僵,挖掘……这些碎片化的意象勾勒出一个极其危险、关乎生死的情境。
她保持着倾听的姿态,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专注而充满理解:“那后来呢?
他救了你之后?”
“他把我背起来…”何媛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仿佛沉浸在遥远的回忆里,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虚幻的暖意,“他的背…好暖和…像…像个小火炉…雪还在下…那么大…他一步一步走…很稳…他说…别怕…快到了…”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仿佛在复述世界上最珍贵的誓言。
“然后他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许与眠轻声引导着,试图将这段混乱的记忆拼凑完整。
何媛脸上的那点虚幻暖意骤然消失,如同被寒风吹灭的烛火。
她猛地摇头,动作剧烈得几乎要甩脱颈骨,眼神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痛苦淹没,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空调的嗡鸣:“没有!
他不见了!
他不见了!
就在那个冬天…就在他把我从雪里挖出来之后不久…他不见了!
他们都说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说是我编的!
说我是疯子!”
她歇斯底里地喊着,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片在狂风中无助飘零的落叶。
泪水终于决堤,汹涌地冲出她干涸的眼眶,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她紧抓着校服的手背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那哭声里充满了被整个世界背叛和遗弃的绝望。
“他们烧掉了…烧掉了他给我的唯一一张照片…妈妈说…留着晦气…”她哽咽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泪水的咸涩,“还说…还说我想男人想疯了…不要脸…”她猛地抬起手臂,用那伤痕累累的胳膊粗暴地擦着脸上纵横的泪水,袖子被蹭得歪斜,露出更多新旧交错的伤痕。
“何媛,看着我。”
许与眠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女孩崩溃的哭嚎。
她需要将她从那个崩溃的边缘拉回来。
何媛的哭声骤然噎住,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她抬起泪水模糊、红肿不堪的眼睛,茫然地看向许与眠,眼神涣散,仿佛灵魂己经飘离了躯壳。
“听着,”许与眠一字一句,目光坚定地锁住她,“我相信你经历的痛苦是真实的。
你手臂上的伤痕是真实的。
你的恐惧,你的绝望,都是真实的。”
她刻意强调了“真实”这个词,试图为女孩摇摇欲坠的世界提供一个锚点。
“无论别人怎么说,你在这里感受到的一切,都值得被认真对待。
那个雪夜发生的事,对你而言,就是真实的经历。”
何媛剧烈起伏的胸口似乎稍稍平复了一点点,她大口地喘息着,泪水依旧无声地流淌,但那种歇斯底里的崩溃感稍微减弱了。
她涣散的目光似乎努力地想要聚焦在许与眠脸上,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刚刚才粗暴擦过眼泪的左臂,卷起的袖子下,小臂内侧靠近手腕的地方,一道暗红色的、刚刚结痂不久的伤痕,边缘处,竟然无声地、极其缓慢地沁出了一颗鲜红刺目的血珠!
那血珠在苍白皮肤和新旧伤痕的映衬下,红得惊心动魄。
何媛死死盯着那颗血珠,涣散的眼神骤然变得极其诡异。
她的哭声和喘息都停止了,整个人陷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专注。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梦呓般地开口,声音飘忽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你听见了吗…许医生…”许与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她顺着何媛诡异的目光,也看到了那颗渗出的血珠,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他在哼唱…”何媛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笃定。
她的嘴角甚至极其诡异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非哭非笑的弧度。
“是那首歌…他背着我…在雪地里走的时候…小声哼的那首歌…”盛夏正午的咨询室里,空调冷气依旧强劲地吹拂着,却再也无法驱散许与眠骨子里陡然升起的寒意。
窗外的蝉鸣依旧喧嚣,但在这一刻,却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她全身的感官都聚焦在眼前这个少女身上——她手臂上那颗刺目的血珠,她那诡异飘忽的声音,以及她脸上那令人不安的、陷入幻觉般的表情。
“他在唱歌…”何媛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病态的痴迷。
她微微歪着头,仿佛真的在侧耳倾听着什么只有她能捕捉到的旋律,涣散的瞳孔深处,跳跃着一种奇异的光点。
必须立刻处理伤口!
这个念头像警报一样在许与眠脑中尖锐地响起。
她迅速压下心头的惊悸,果断地站起身,动作利落却不失温和:“何媛,你的伤口需要处理一下。
我这里有药箱,很快就好。”
她快步走向靠墙的白色文件柜,拉开最下面一层抽屉。
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应急物品。
她准确地拿出那个印着红十字的白色医药箱,转身回到女孩身边,在矮几上打开。
何媛依旧沉浸在那个只有她能感知的世界里,对许与眠的动作似乎毫无反应。
她的目光依旧焦着在那颗渗血的伤痕上,嘴角保持着那个诡异的弧度,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的提线木偶。
许与眠在何媛旁边的地毯上单膝蹲下,尽量放低身体,减少压迫感。
她打开医药箱,取出碘伏棉签、无菌纱布和胶带。
冰冷的消毒水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一丝,却没能让何媛从恍惚中抽离。
“何媛,我需要看看你的伤口,消毒一下,可能会有一点凉。”
许与眠的声音放得极尽轻柔,如同在安抚一个梦游的孩子。
她伸出手,动作极其缓慢,小心地想去托起何媛那只受伤的左臂。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女孩冰凉皮肤的刹那,何媛的身体突然极其剧烈地一颤!
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她猛地低下头,目光不再是涣散,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狂乱的惊恐,死死地盯住许与眠伸过来的手。
她的右手下意识地、慌乱地伸向自己左侧的校服口袋,仿佛里面藏着什么必须保护起来的、极其重要的东西。
这个突兀的动作让她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左侧歪倒。
“小心!”
许与眠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住她。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何媛倒下的身体和她慌乱伸向口袋的手带出了一个名牌,A级中学廖家辉。
它像一片枯叶,无声地飘落在两人之间的地毯上。
许与眠伸出去想扶住何媛的手,本能地顿在了半空。
她的目光,被那枚滑落的名牌牢牢吸引。
“你的伤口在流血,我们先处理它,好吗?”
她的指尖稳定,动作熟练,小心地用碘伏棉签擦拭着伤口周围,冰凉的触感让何媛的身体又是一颤。
许与眠用无菌纱布轻轻按压住出血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别怕,只是表皮伤,很快就能止住。”
她的动作是专业的,目光是专注的,仿佛全身心都投入在眼前这道小小的伤口上。
许与眠利落地用纱布和胶带包扎好伤口,动作干净利落。
她抬起头,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尽可能温和、不带任何异样的微笑:“好了,暂时这样。
回去注意别碰水,如果感觉不舒服,或者伤口再有情况,随时联系我,或者去医院。”
何媛依旧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捡起名牌放进口袋。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许与眠,似乎想从她平静的脸上找出刚才那份巨大震惊的蛛丝马迹。
许与眠坦然地回视着她,眼神温和而专注,带着医生特有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许医生,你相信廖家辉是真实存在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