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溯岚撑着一把旧油纸伞,从青石板巷口拐进“半日闲”书肆时,檐角恰好坠下一串水珠,碎在他月白长衫的肩线。
那声音极轻,像谁把一把玉珠悄悄撒进湖里。
书肆掌柜老陆抬头,笑着招呼:“江家少爷,又来寻旧谱?”
溯岚含笑点头,目光却越过柜台,落在临窗的小几旁——那儿坐着个生面孔的姑娘,正低头临帖。
窗外雨线斜织,窗内一盏青釉灯,把她的侧影剪得极薄,一笔一触都像落在宣纸上,又洇进他眼里。
溯岚惯见世家闺秀,却少见这样安静的写法:她悬腕极稳,笔锋却带着一点藏不住的倔强,仿佛要把腕底的风雷都捺进那一横一竖里。
老陆顺着他的目光,低声道:“池家的小姐,池岁。
父亲新调任苏州知府,前日才搬来。
她每日午后过来,临《灵飞经》,一坐便是两个时辰。”
溯岚“嗯”了一声,却未上前,只从架上抽出一册《松风阁琴谱》,隔着两排书架,与她背对背坐了。
雨声淅沥,纸页微响,他指间翻过两页,却总忍不住去分辨她笔尖与纸的摩擦——沙沙,沙沙,像春蚕嚼桑,又像幼鹿踏苔。
半盏茶工夫,他竟一页也未读进去。
池岁临完最后一字,轻轻搁笔。
她抬眼,恰从书架缝隙里看见一角月白衫子,被窗棂的雨光映得发亮,像一截新雪。
她怔了怔,起身还笔,却听身后“啪”一声轻响——溯岚合拢琴谱,回头,两人的目光在窄窄的过道里撞了个正着。
那一瞬,雨声忽然远了。
溯岚先垂下眼,微微颔首:“在下江溯岚,惊扰姑娘。”
池岁还礼,声音不高,却带一点未褪的北方口音:“池岁。
江公子读的可是《松风阁》?”
“是。”
溯岚把书递过去,指尖无意擦过她的袖口,一点凉意沁进来,“姑娘也习琴?”
“幼时学过,”池岁指腹轻抚封面,“可惜家父调任频繁,只学了一半《平沙落雁》。”
老陆在柜台后笑:“那敢情好,江少爷最擅此曲,上月还替我修过断了徽的仲尼式。”
雨势忽大,檐角铁马叮当。
池岁望向门外,微蹙眉。
溯岚顺着她视线看去,只见巷口积水己没过脚踝。
他迟疑片刻,道:“若不嫌弃,江家的马车在巷口。
可送姑娘一程。”
池岁摇头:“家僮应在后门等我。”
话音未落,书肆小厮冒雨跑来:“池姑娘,你家车轴断了,阿旺己回府报信——”溯岚不等她说第二句,己撑开伞:“那便叨扰了。”
两人并肩走入雨中。
油纸伞不大,他刻意将伞面倾向她,自己半边肩头顷刻湿透。
池岁瞥见,抬手想扶正伞柄,指尖却碰到他冰凉的指骨,一触即退。
雨线在伞沿织成帘幕,将苏州城的喧嚣隔在远处,只剩他们衣料相擦的窸窣。
马车窄小,车帘一落,雨声便闷闷地裹进来。
池岁端坐一隅,双手叠在膝上,指尖仍沾一点墨香。
溯岚从座下取出一块白绢:“若不嫌弃,可拭手。”
池岁道谢接过,绢角绣着一枚小小的“溯”字,针脚细密,像一片柳叶落在雪上。
她擦净指尖,忽听车外一阵乱蹄——马匹受惊,车身猛地一晃。
池岁身子前倾,额角险些撞上窗棂,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扶住肩膀。
“失礼。”
溯岚的声音贴着耳侧,低沉而稳。
池岁抬眼,看见他睫毛上沾着车外溅进来的雨珠,颤了颤,终于坠落。
那一瞬,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比雨点还乱。
车至府门前停稳。
雨却未停,反而更密。
池岁掀帘欲下,却见家僮未至,府门紧闭,铜环在雨中泛着冷光。
溯岚撑伞送她到阶下,忽道:“池姑娘明日可还来书肆?”
池岁回头,雨水顺着瓦当滴在她睫毛上,像泪:“若雨停,便去。”
“那我也去。”
溯岚说完,自己先怔了怔,随即补一句,“老陆的琴谱,我还没看完。”
池岁低头一笑,那笑意极浅,却在雨幕里亮了一下。
门环终于叩响,府内脚步声近,她转身,月白衫子的一角己被雨水洇成深灰。
马车掉头时,溯岚从车窗回望。
府门缓缓阖上,最后一瞥,只见她立在门廊下,手里攥着那块白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那个“溯”字。
雨帘如纱,将她的身影隔成一幅淡墨小像。
车辙碾过水洼,溅起碎银般的涟漪。
溯岚低头,看见自己袖口也沾了墨——不知何时,竟沾上了她案头那方砚台的颜色。
他忽然想起她临帖时倔强的腕力,想起伞下相触的指尖,想起惊马时她发间那一点桂花香。
雨声里,他轻轻抚过袖口墨迹,低声唤车夫:“明日辰时,再来此处。”
而池岁回到闺房,将湿透的白绢展开晾在窗边。
雨丝斜斜飘进来,打湿了那个“溯”字,墨迹晕开,像一尾小鱼游进水里。
她伸手想抹,却又停住,任由它一点点淡去。
窗外,一株晚桂不知何时己打了苞,香气混着雨气,悄无声息地漫进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