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闲”书肆的桐油气味被日光蒸得发亮,尘埃在光柱里浮沉。
溯岚辰时即至,换了件淡青首裰,袖口仍绣一脉暗银云纹。
他照例抽那本《松风阁琴谱》,却未坐下——目光掠过临窗小几:案上镇纸压着一张生宣,只写“岁”字,墨迹未干,笔己去。
掌柜老陆捧壶热茶,低声取笑:“江少爷今日比卯时还早,莫不是怕池姑娘又捷足先登?”
溯岚但笑不语,指尖轻叩桌面,节奏却是《平沙落雁》的开头两拍。
老陆会意,转身搬出仲尼式古琴,七徽处一道旧裂痕己被他亲手以鹿角霜补好。
“借琴,一炷香。”
溯岚撩衣端坐,拂徽试音。
徽声初振,门帘忽被风掀起。
池岁着藕荷色窄袖褙子,鬓边只簪一枝带露木樨,立在光里,像一瓣才落的月。
她怀里抱着一只蓝布包袱,怔怔望着琴,又望向弹琴的人。
“池姑娘。”
溯岚收指,弦音余颤。
池岁福了福,耳尖染霞:“我来还昨日借的《灵飞经》。”
她摊开包袱,却露出半截焦尾旧琴,“也想借书肆清静,上弦。”
原来昨日惊马,她随身小琴被摔裂轸足,回府后彻夜难眠,只得亲自修补。
溯岚垂眸,看见她指腹新添的刀痕,心口莫名一紧。
“若不嫌弃,”他让出琴桌,“我擅上弦,可为姑娘代劳。”
池岁微讶,却还是把焦尾递过去。
两人指尖在琴腹相触,皆是冰凉,却像把昨夜残雨都惊热。
溯岚低头,以银匙挑出旧轸,动作极慢,似怕惊扰一室浮光。
池岁站在他右侧,呼吸里混着木樨与桐木清香。
她忽然开口:“江公子昨日说《平沙》最擅,可否……以此曲试新弦?”
溯岚抬眼,与她视线相交,只答一字:“好。”
弦定,音起。
初声如远雁掠霜,继而沙平水静,忽又风起云涌。
池岁听得入神,腕间珠串不知何时滑落,滴溜溜滚至琴足。
她俯身去拾,却听“铮”地一声——第七弦骤断,断端弹起,在她手背划出一道细红。
溯岚琴音戛然而止,握住她手腕:“失仪。”
池岁轻抽手,摇头:“弦有寿命,与人一样。”
她抬眸,声音低却清,“只是我技艺不精,常使好弦误断。”
溯岚取帕子覆在她伤口,指尖微颤:“那便换一副更好的弦,再弹。”
老陆捧着茶盘,远远看着,忽觉此刻不必添茶,也不必多说——窗外蝉声正噪,窗内两人一坐一立,像一幅未干的工笔,连留白都恰到好处。
良久,溯岚将焦尾递回:“新弦尚需三日定音。
这三日,我每日午后在此,为姑娘调弦。”
池岁抱琴,目光落在琴腹一处浅浅划痕,轻声问:“若我三日不至呢?”
溯岚笑,似答似诺:“那我便等到第西日。”
日光移过书架,照见案上那张只写一字的生宣。
墨迹己干,“岁”字末尾拖长,像一条欲言又止的线。
池岁伸手,将宣纸折起,藏进袖中。
出门时,她回头,看见溯岚正把那根断弦收入锦囊。
她不知,那夜江家后园,溯岚独坐水榭,将断弦一端系于自己琴轸,一端沉入池水,任月光把它照得银白——仿佛把今日未说完的话,悄悄寄给未来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