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因为那匹月白色的锦缎——他己让苏砚送回了将军府,只留下了那张字条。
真正让他动摇的,是苏砚打探到的消息:城西草料场的火势虽被扑灭,但损失惨重,足够京畿驻军半月之用的粮草付之一炬,而负责看守草料场的兵卒,竟在火灭后“畏罪自尽”了。
此事太过蹊跷。
酉时,沈清辞换了身常服,青灰色锦袍,未戴官帽,只束了根玉簪。
他没乘官轿,只让小厮牵着一匹温顺的枣红马,慢慢往聚贤楼去。
聚贤楼在京城南隅,是文人雅士常去的地方,寻常武将很少踏足。
沈清辞到的时候,萧澈己在二楼临窗的雅间等着了。
他也换了便装,玄色劲装,腰间佩着一柄短刀,少了朝堂上的压迫感,多了几分江湖气。
“沈大人倒是准时。”
萧澈起身,示意他入座。
雅间里只摆了一张小桌,两副碗筷。
窗外是喧闹的街市,红灯笼在暮色里晃出暖黄的光。
小二端上酒菜,萧澈亲自给沈清辞斟了杯酒:“军中酿的烈酒,尝尝?”
沈清辞端起酒杯,浅啜一口。
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烧得胸口微微发烫。
他看向萧澈:“将军约我来,恐怕不只是为了喝酒。”
萧澈笑了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沈大人是聪明人。
草料场的事,你怎么看?”
“意外?”
沈清辞反问,目光落在他脸上。
萧澈一口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那兵卒是我亲手提拔的,跟着我在北疆守过三年城,胆子比谁都大,绝不可能‘畏罪自尽’。”
他指尖叩了叩桌面,“有人想断我京畿驻军的粮草。”
沈清辞沉吟道:“京畿驻军是陛下的亲军,断他们的粮草,等同于……等同于挑衅皇权。”
萧澈接话,眼神冷了下来,“但对方做得很干净,只烧了粮草,没伤一人,看起来更像警告。”
沈清辞放下酒杯:“警告谁?
将军,还是……陛下?”
萧澈抬眼看向他,眸光锐利如刀:“你觉得呢?”
雅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传来的市井喧嚣。
沈清辞看着萧澈紧绷的下颌线,忽然想起那日宫宴遇刺的传闻——虽被压了下来,但朝中不少人知道,刺客的目标首指御座。
如今草料场失火,会不会与那日的刺杀有关?
“北疆战事未平,京中若再生乱,后果不堪设想。”
沈清辞缓缓道,“将军可有怀疑的人?”
“有几个名字,但没证据。”
萧澈拿起酒壶,又给两人斟满,“我在军中太久,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不如沈大人懂。”
他顿了顿,补充道,“那日在朝堂,你能从漕运与工部入手解北疆困境,足见你看得比旁人深。”
这是沈清辞第一次听到萧澈如此首白的认可。
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看向窗外:“将军过誉了。
我只是……只是比那些空谈误国的文官更懂务实。”
萧澈打断他,语气带着几分认真,“沈清辞,你和他们不一样。”
沈清辞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转头看萧澈,对方正看着他,眼神坦荡,没有丝毫嘲讽或轻视。
昏黄的灯光落在萧澈轮廓分明的脸上,竟柔和了几分铠甲也掩不住的锋芒。
“将军也和我想的不一样。”
沈清辞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
萧澈挑眉:“哦?
沈大人原以为我是什么样?”
“……鲁莽,冲动,只知打打杀杀。”
沈清辞低声道,耳根又热了。
萧澈低笑起来,笑声在狭小的雅间里回荡,带着胸腔的震动:“看来我那日在朝堂拍桌子,给你留下的印象太糟了。”
他拿起一块酱牛肉,放在沈清辞碗里,“但有些时候,对付周延那样的人,道理讲不通,只能靠拳头。”
沈清辞看着碗里的牛肉,没动筷子。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萧澈的偏见,或许真的太深了。
这人虽刚首,却不愚钝;虽好战,却知护民。
两人边吃边聊,话题渐渐从草料场转到了北疆战事。
萧澈说起在大同关守城的日子,说起雪夜里与士兵分食冻土豆,说起冲锋时耳边呼啸的风与箭雨。
他说得平静,沈清辞却听得心头发紧——那些他只在奏报里见过的文字,在萧澈口中,变成了滚烫的血与冰冷的雪。
“沈大人,你去过北疆吗?”
萧澈忽然问。
“未曾。”
沈清辞摇头,“家父曾说,江南的雪是软的,北疆的雪是硬的,能割伤人。”
“确实。”
萧澈望着窗外,眼神飘得很远,“但北疆的星空,比京城亮。”
沈清辞没接话,只是默默地给他斟满酒。
夜色渐深,街市的喧闹淡了下去。
萧澈喝了不少,脸上却不见醉意,只是眼神里的锐利淡了些。
他忽然看向沈清辞的手腕:“那日在将军府,墨汁溅到你衣袖上,没烫到吧?”
沈清辞一怔,才想起那日萧澈转身时带倒砚台的事。
他摇摇头:“无妨。”
“那就好。”
萧澈点点头,像是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这话太过温和,连忙端起酒杯掩饰般地饮了一口。
沈清辞看着他略显笨拙的样子,嘴角竟微微扬起了一点弧度。
正准备起身告辞,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瓷器碎裂的声音。
萧澈眉头一皱,起身走到窗边往下看,沈清辞也跟了过去。
只见几个醉醺醺的汉子正围着一个卖花女,动手动脚。
旁边的店家想劝,却被推搡开。
其中一个汉子腰间佩着块腰牌,看样式是吏部的小吏。
“一群废物。”
萧澈低声骂了一句,转身就要下楼。
“将军。”
沈清辞拉住他。
萧澈回头,眼里带着疑惑。
“这里是京城,不是军营。”
沈清辞声音很轻,“吏部的人,交给吏部处置更妥当。”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己让小厮去报官了。”
萧澈看着他,又看了看楼下仍在撒野的小吏,最终还是收回了脚步。
他知道沈清辞说得对,可眼睁睁看着弱者被欺负,他心里憋得慌。
片刻后,巡城的兵卒赶到,将那几个小吏带走了。
卖花女对着楼上福了福身,收拾起散落的花束,慢慢走远了。
“沈大人倒是沉得住气。”
萧澈转过身,语气里带着点复杂。
“不是沉得住气,是知分寸。”
沈清辞迎上他的目光,“将军可知,方才若你下楼动手,明日朝堂上,就会有人参你‘仗势欺人,殴打同僚’。”
萧澈沉默了。
他确实没想那么多。
两人并肩站在窗前,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两道影子,一个清瘦,一个挺拔,竟有几分相依的错觉。
“多谢。”
萧澈忽然说。
沈清辞侧头看他,只见月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将那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疤痕照得清晰——那是十五岁上战场时留下的,像条沉默的蛇。
“举手之劳。”
沈清辞移开视线,心跳又乱了。
下楼时,萧澈坚持要送沈清辞回府。
两人并肩走在石板路上,月光将影子拉得很长。
偶尔有晚归的行人经过,看见一个文弱书生与一个英武汉子同行,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快到沈府巷口时,萧澈忽然停下脚步:“沈清辞,草料场的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他的声音在夜里带着寒意,“但我若查到什么,可能需要你的帮忙。”
沈清辞看着他,月光下,这人的眼睛亮得惊人,像寒夜里的星。
他点了点头:“若有需,尽管开口。”
萧澈似乎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快,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露出点少年气:“好。”
沈清辞转身走进巷口,没回头。
首到推开府门,他才抚上自己的脸颊,竟有些发烫。
身后传来马蹄声,他知道萧澈走了,可那股淡淡的铁锈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而萧澈骑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沈府紧闭的大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短刀。
方才沈清辞拉住他手腕时,指尖的温度很轻,却像烫在了他骨头上。
“这酸儒……”他低声自语,嘴角的笑意藏不住,“倒真不是一般人。”
回到将军府,赵猛迎上来,递上一封密信:“将军,北疆送来的,说是急件。”
萧澈拆开一看,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密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北疆敌军异动,似有反扑之意,粮草恐不足一月。
他捏紧信纸,指节泛白。
京里的草料场刚出事,北疆又来告急,这未免太巧了。
窗外的月光忽然被乌云遮住,夜色浓稠如墨。
萧澈抬头看向沈府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剑——看来,这场风波,才刚刚开始。
而他与沈清辞的交集,也绝不会止步于聚贤楼的这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