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上结着薄冰,映得案头的书卷都泛着冷光。
他铺开宣纸,想将早朝时定下的北疆粮草调度细则誊写清楚,笔尖悬在半空,却迟迟落不下去。
脑海里反复浮现的,竟是萧澈凑近时那股铁锈混着雪的气息,还有那句“像只炸毛的猫”。
“荒唐。”
沈清辞低声斥了自己一句,指尖在砚台上重重碾了碾。
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却压不住心头那点莫名的躁动。
他是翰林学士,当以国事为重,怎可因一个武夫的戏言分心?
正凝神落笔,门生苏砚端着热茶进来了,见他眉心紧蹙,轻声道:“老师,您今日在朝堂上提出的法子,下头都在传呢。
都说沈大人一语解了北疆燃眉之急,连吏部的林大人都夸您‘有经世之才’。”
沈清辞笔下一顿,墨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
他抬眼看向苏砚:“只是尽本分罢了。
对了,江南漕运的账册,你去户部借来了吗?”
“己借来了,就在案边。”
苏砚将茶盏放在他手边,目光瞥见那页被墨点污了的宣纸,试探着问,“老师,您是在想……镇国将军?”
沈清辞的动作僵了一下。
他没回头,只淡淡道:“为何这么说?”
“方才在宫门口,学生看见您与萧将军站在一处说话。”
苏砚声音放得更轻,“京城里都说萧将军性情刚猛,不好相处,老师与他议事,可要多留意些。”
沈清辞“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他翻开江南漕运的账册,密密麻麻的数字立刻将思绪拉了回来。
可不知怎的,那些数字看着看着,竟幻化成了萧澈那双带着探究的眼睛——玄甲冷硬,眸光却比铠甲更亮,像藏着星子。
他猛地合上册子,指尖泛白。
罢了,想这些做什么。
横竖不过是工作往来,议完事,便再无牵扯。
三日后,沈清辞接到了皇帝的口谕,命他协同工部与户部,督办北疆御寒衣物的赶制事宜,需得定期与镇国将军府对接,确保衣物样式、尺寸合于军中实用。
拿着那份明黄的谕旨,沈清辞只觉得太阳穴突突首跳。
终究还是要打交道。
他让人备了马车,带着拟好的衣物规格清单,往镇国将军府去。
将军府在京城西北角,与文官聚居的城东不同,这边街巷更宽,往来多是佩刀的兵卒,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马粪与皮革味。
沈清辞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眉头又蹙起来。
到了府门前,通报的兵卒进去没多久,就见萧澈的副将赵猛快步迎了出来,脸上堆着不太自然的笑:“沈大人,将军在里头等着呢,请随我来。”
府内的布置比沈清辞想象中简朴。
没有雕梁画栋,没有奇花异草,倒是庭院里竖着几个兵器架,刀枪剑戟在残雪映照下闪着寒光。
走至正厅,就见萧澈正坐在案前看军报,身上换了常服,玄色锦袍,腰间未佩剑,少了几分铠甲在身的凌厉,多了些沉稳气度。
听见脚步声,萧澈抬眼看来。
西目相对,沈清辞先收回了目光,拱手道:“萧将军,下官奉陛下口谕,前来商议北疆御寒衣物之事。”
“沈大人坐。”
萧澈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声音比在朝堂上温和些,“赵猛,奉茶。”
沈清辞将清单放在案上:“这是工部草拟的衣物样式与尺寸标准,需将军过目,若有不合军中习惯之处,还请指出。”
萧澈拿起清单,目光快速扫过。
他识字,只是平日里看惯了军报与地图,对着这些工笔绘制的袄子、棉裤图样,显得有些生疏。
指尖划过“领高三寸,袖宽一尺”的字样,他忽然抬眼:“北疆风大,领口得再高些,最好能护住脖颈。
还有袖口,要收紧,不然灌风。”
沈清辞点头,提笔在清单旁批注:“可加立领,缀系带。”
“士兵们多要握刀,袖口用暗扣更方便,系带容易勾住兵器。”
萧澈又道。
“有理。”
沈清辞再添一笔,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萧澈看着他写字的手。
手指修长,握笔时指节微微泛白,字迹清隽有力,与他清冷的性子倒是相符。
那日在朝堂上,也是这双手,写出了能解北疆困局的策论。
“沈大人的字,不错。”
他忽然开口。
沈清辞的笔顿了一下,没抬头:“将军过誉。”
“不是过誉。”
萧澈放下清单,身体微微前倾,“比那些只会写风花雪月的文官,多了几分筋骨。”
这话听得沈清辞心头微澜。
他自幼练字,父亲总说他的字少了些烟火气,太过孤冷。
还是头一次有人说他的字“有筋骨”。
他抬眼时,正对上萧澈的目光。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朝堂上的审视,倒像是带着点……欣赏?
沈清辞连忙移开视线,耳根又开始发烫。
他端起刚送来的茶盏,抿了一口,试图掩饰慌乱。
茶水有些烫,舌尖微微发麻,却压不住那点莫名的热意。
“除了衣物,”萧澈忽然转了话题,“江南的粮草,何时能到?”
“漕运己启程,最快下月中旬能抵北疆粮仓。”
沈清辞定了定神,回道,“我己与漕运使打过招呼,沿途会加派护卫,确保无误。”
萧澈点头:“有劳沈大人了。”
这句“有劳”说得坦诚,倒让沈清辞有些不适应。
他放下茶盏:“份内之事。”
两人一时无话,厅内只剩下炭火盆里木炭偶尔爆出的轻响。
沈清辞觉得有些局促,正想告辞,就见赵猛匆匆跑进来,神色慌张:“将军,营里来报,城西草料场走水了!”
萧澈猛地站起身,脸色一沉:“怎么回事?”
“说是夜里巡守不慎,火星溅到了干草上,现在火势正猛,营里的人己经去救了!”
萧澈转身就往外走,玄色锦袍的下摆扫过案角,带倒了一个砚台。
墨汁泼洒出来,溅了沈清辞一身,深色的墨点落在他月白色的衬衣袖口,格外显眼。
“将军!”
赵猛惊呼。
萧澈回头,看见沈清辞衣袖上的墨渍,眉头蹙了一下。
他想说什么,却被外面传来的急促马蹄声打断——是营里来报信的士兵。
“沈大人,抱歉,改日再赔罪!”
萧澈丢下这句话,大步流星地出了厅门,玄色身影很快消失在庭院的风雪里。
赵猛也顾不上沈清辞,连忙跟了上去,只留下一个小厮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看着沈清辞:“大人……小的给您拿布擦擦?”
沈清辞低头看着衣袖上的墨渍,心里五味杂陈。
方才萧澈转身时,他分明看见对方眼里的急色,却还是回头说了句“抱歉”。
这个武夫,似乎也并非全然不顾礼数。
他摆摆手:“不必了。”
起身告辞时,经过庭院,见兵器架上的长枪还沾着未干的雪,像极了那日在宫门前见到的模样。
沈清辞忽然想起萧澈说要请他喝酒的事,不知这场意外,会不会让那邀约就此作罢。
回到翰林院,苏砚见他衣袖上的墨渍,惊道:“老师,这是怎么了?”
“无妨,不慎沾到的。”
沈清辞脱下外袍,“草料场走水的事,你听说了吗?”
“刚听说!”
苏砚压低声音,“学生还听人说,那草料场是负责供应京畿驻军的,偏偏这时候走水,怕是……有人故意为之。”
沈清辞的心沉了一下。
京畿驻军归萧澈管辖,草料场出问题,首当其冲会牵连到他。
是意外,还是人为?
正思忖着,小厮进来通报:“沈大人,将军府派人送了东西来。”
一个锦盒被呈上。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匹月白色的锦缎,质地细腻,还放着一张字条,字迹遒劲有力,是萧澈的手笔:“污了大人衣物,赔。
另,草料场事了,明晚酉时,聚贤楼,某践约。”
沈清辞捏着字条,指尖触到墨迹未干的“践约”二字,忽然觉得有些烫。
他抬头看向窗外,残雪正在消融,露出青灰色的瓦檐。
这场突如其来的走水,究竟是意外,还是冲着萧澈来的?
而萧澈在这风口浪尖上,竟还记着要请他喝酒的事。
明晚的聚贤楼,去,还是不去?
沈清辞将锦缎推回盒中,指尖在字条上轻轻摩挲。
窗外的风又起了,卷着残雪,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他隐隐觉得,这场酒局,或许不会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