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平仿佛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麻木地推着父亲,搀扶着妻子,回到了那个曾经是避风港,如今却更像囚笼的家。
空气凝固着,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女儿陈小雨放学回来,敏感地察觉到家里的异样,看着爷爷蜡黄的脸、妈妈红肿的眼、爸爸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放下书包,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沉重的门关上,隔绝了孩子的世界,也隔绝了陈建平最后一丝逃避的幻想。
他把自己关进狭小的卧室,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在绝境中舔舐着血淋淋的伤口,寻找着那几乎不存在的生路。
他翻箱倒柜,找出家里那个用旧了的小铁盒——家里的“金库”。
里面躺着几张薄薄的存折和银行卡。
他颤抖着手,一张张摊开在冰冷的桌面上,借着昏黄的台灯光,仔仔细细地加算着上面每一个数字。
加了一遍,又一遍,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最终,那个总和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底——三万八千七百六十二块五毛三分。
这是他十几年如一日,像牛马一样劳作,省吃俭用攒下的全部家底,是准备给小雨读高中、给家里应急的“保命钱”。
他找出纸笔,开始一项项罗列:*父亲陈大山:确诊需要穿刺活检(几千元),如果是肺癌,手术(数万至十数万不等),后续化疗/放疗(每次数千至上万,多个疗程),靶向药(如果适用,每月数千甚至数万,医保可能部分报销但自费比例依然惊人),营养支持、可能的并发症治疗……这就像一个无底洞,三万八?
连个零头都填不满!
*妻子林秀娟:确诊需要穿刺或手术活检(数千),如果是乳腺癌(早期还好,但4C类恶性可能很高),手术(保乳或全切,费用不同,数万),化疗(同样昂贵,副作用大),放疗,内分泌治疗(长期服药),靶向药(如果Her2阳性,费用极其高昂)……同样是一个吞噬金钱的黑洞。
*女儿陈小雨:初三冲刺在即,补习班、资料费、生活费、未来的高中学费……*家庭日常:房贷(每月雷打不动)、水电煤气、一日三餐、基本生活用品……冰冷的数字在纸上列成两座高耸的债务大山,而他那点可怜的积蓄,不过是山脚下的一粒尘埃。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
打工?
他那份送货的工作,工资扣除五险一金,到手不过五千出头,刨去房贷、基本生活费,几乎所剩无几。
请假?
老板己经明确表示过公司不景气,长期请假等于自动离职。
就算不休假,这点工资在庞大的医疗费用面前,无异于杯水车薪。
走投无路之下,陈建平只能硬着头皮,拿起那个几乎被遗忘的通讯录,开始拨打亲戚的电话。
第一个电话打给城里条件最好的大舅哥。
“喂?
建平啊?
这么晚有事?”
电话那头声音嘈杂,似乎在饭局上。
“哥……是有点事,爸和秀娟……” 陈建平艰难地开口,喉咙干涩。
“哦哦,爸身体又不好了?
唉,老人家年纪大了都这样。
秀娟怎么了?”
大舅哥的语气带着一丝敷衍。
陈建平深吸一口气:“他们……都查出来不太好,可能需要大笔钱……”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背景音也小了些。
“不太好?
有多不好?
要多少钱?”
“初步检查……可能……是癌。”
陈建平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具体多少……还不知道,但肯定少不了……”又是一阵更长的沉默。
“建平啊,” 大舅哥的声音变得为难,“不是哥不帮你,你也知道,我这边刚换了房,贷款压得喘不过气,你嫂子那边生意也难做,孩子马上要出国……家里是真没余粮了。
要不……你再问问别人?
或者看看能不能众筹?”
话语看似关心,实则己将拒绝表达得清清楚楚。
陈建平的心沉了下去:“……知道了,哥,打扰了。”
接下来是二姨、表叔、远房堂姐……电话一个个打出去,听筒里传来的声音,编织出一幅幅人间冷暖图:“哎呀,建平,真不巧,我家刚买了车,手头紧……癌?
这病就是个无底洞啊!
建平,不是我说,你得想开点……我们刚给老人办了后事,钱都花得差不多了,实在有心无力……我借你两千吧,多了真没有,你也别嫌少……”一圈电话打完,陈建平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冷。
除了零星一点杯水车薪的“意思”,他收获的只有各种推脱、诉苦、甚至隐晦的劝他“放弃”的声音。
人情薄如纸,在巨大的现实困难面前,轻易就被戳破了。
那点微薄的希望之火,彻底熄灭。
最后一丝侥幸,放在了工作上。
第二天,他顶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带着近乎卑微的姿态,找到了送货公司的老板。
老板姓王,挺着啤酒肚,坐在还算气派的办公室里。
“王总,我家里……出了点事。”
陈建平声音沙哑,将父亲和妻子的情况简单说了,“我想……能不能预支半年工资?
或者……给我加点工资?
我保证不耽误干活!”
王老板皱着眉头,吸了口烟,叹了口气:“老陈啊,你的情况我同情。
但是……” 他话锋一转,“公司的情况你也知道,现在物流竞争多激烈,利润薄得很。
预支半年工资?
这不合规矩,我也没这个权力动公司的钱。
加薪嘛……” 他摇摇头,“现在效益不好,大家工资都卡着线呢,给你一个人加了,别人怎么想?
再说,你这工作,替代性也强……”陈建平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
他明白了,老板的“同情”仅限于口头,绝不会为他承担任何实质性的风险或成本。
“王总,那……如果我需要经常请假……” 陈建平做着最后的挣扎。
王老板摆摆手,语气变得公式化:“老陈,咱们是私营小公司,一个萝卜一个坑。
你经常请假,活儿谁干?
我也很难办啊。
要不……你先处理好家里的事?
工作的事……唉,咱们再议?”
这“再议”两个字,等同于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走出老板办公室,阳光刺眼,陈建平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打工这条路,被彻底堵死了。
他就像被逼到了悬崖边,身后是万丈深渊,面前是冰冷的绝壁。
那个夜晚,格外漫长。
陈小雨懂事地早早睡下。
陈建平坐在客厅破旧的沙发上,对面是同样憔悴不堪的林秀娟。
陈大山靠在里屋的床上,门开着一条缝,昏黄的灯光漏出来一点。
压抑的沉默弥漫着,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的秒针,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像在倒计时。
林秀娟看着丈夫布满血丝、深陷下去的眼睛,看着他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看着他身上那件洗得褪色的旧T恤,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她伸出手,轻轻覆在他冰凉的手背上。
“建平……”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别逼自己了……打工这条路,真的撑不住了。”
陈建平身体一震,猛地抬头看向妻子。
林秀娟的眼中没有埋怨,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
“我知道你难,比谁都难。”
她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可光靠熬,熬不过去啊!
爸的病拖不起,我的病……也拖不起。
小雨还在那儿看着我们……”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眼神里透出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建平,你脑子其实活络,做事也踏实。
我们……能不能想想别的出路?
自己做点小买卖?
时间自由点,赚多赚少,至少……有个盼头?”
“自己做?”
陈建平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秀娟,我们……哪来的本钱?
能做什么?”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陈大山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别管我了……先顾秀娟和孩子……”两人同时看向里屋的门缝。
陈大山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还有点棺材本……不多……都拿去!
别……别在我身上……瞎糟蹋了……救秀娟……要紧!”
“爸!”
林秀娟失声痛哭。
陈建平如遭雷击,猛地站起来,冲到父亲床边。
陈大山躺在那里,脸色灰败,眼神却异常清明地看着儿子,那眼神里有痛楚,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割舍般的悲壮和托付。
“爸……您别这么说……” 陈建平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陈大山费力地摆摆手:“听……听秀娟的……想想办法……别……别认命……” 说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回到客厅,夫妻俩泪眼相对。
父亲那句“别认命”和那点“棺材本”,像一把重锤,砸碎了陈建平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和自怜。
那点钱是杯水车薪,但父亲用这种方式,把最后的力量和选择权,交到了他手上。
陈建平重新坐回沙发,眼神不再涣散,而是开始疯狂地、聚焦地搜索。
他需要一份成本最低、启动最快、时间相对自由、收入上限比打工高的小生意!
他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技能、资源在脑子里飞快地过筛:修车?
没技术没工具。
开小卖部?
租金、进货成本太高。
送外卖?
时间不自由,收入不稳定,且竞争激烈……突然,一个念头像黑暗中擦亮的火柴,微弱却清晰地跳了出来——做饭!
尤其是……煎饼果子!
这个念头并非空穴来风。
陈建平记得,结婚前,为了省钱,他经常自己做饭,还特意跟一个早点摊的老师傅偷学过几天摊煎饼的手艺,虽然不算精通,但基本流程是会的。
后来工作忙了,也就放下了。
但林秀娟不止一次说过:“建平,你摊的煎饼,比外面买的香多了,料也实在!”
女儿小雨小时候也最爱吃他做的煎饼。
成本?
一辆二手三轮车(几千块),一个改装炉灶(自己动手或找熟人帮忙,几百块),锅、铲、面糊桶、薄脆、鸡蛋、生菜、酱料……启动资金,父亲那点“棺材本”加上家里仅剩的积蓄,或许……勉强够!
地点?
医院门口、写字楼下、学校旁边……人流量大,时间灵活,可以兼顾送家人去医院!
风险?
当然有!
城管、天气、竞争、口味不稳定……但再差,能差过现在吗?
能差过眼睁睁看着亲人等死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样在他荒芜的心田里疯长。
虽然微小、卑微,甚至带着点可笑(一个送货司机去摊煎饼?
),但它是在这令人窒息的绝境中,唯一闪烁着微光的出口!
几天几夜的痛苦思考、反复权衡、甚至偷偷去观察路边煎饼摊的生意后,陈建平的眼神,从绝望的麻木,渐渐沉淀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看着镜子里那个形容枯槁的男人,一字一句,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对自己,也是对命运宣告:“打工……死路一条!”
“认命……家就散了!”
“煎饼摊……干了!”
这一刻,一个被生活逼到墙角的普通男人,在双重癌症的绝境下,抛弃了仅能温饱却无法救命的“安稳”,选择了一条充满未知荆棘、却可能带来一线生机的微光之路——从头开始,从小小的煎饼摊开始,用一双手,去搏一个扛起这个家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