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许念救了十八岁的许念。我是许念,出生在一个小县城,四周都是高大的山,
我没有见过开阔的天空。我一直有个愿望,就是死在十八岁的盛夏。
今天就是我的十八岁生日,我计划好了一切,拿着高校录取通知书和记事本来到湖边。
我翻开记事本,看着我记录下的一生。1我七岁生日收到的礼物是一件粉色裙子,
虽然裙子大了很多,虽然我喜欢紫色,但这是爸爸妈妈送给我的,所以我很开心地收了起来。
生日那天早上,爸爸依旧出门喝酒,我走到妈妈面前,她手里正拿着水果刀,看到我,
她冲我笑了笑,然后给我削了一个苹果。我吃着苹果,看到妈妈放下刀,出了门。
下午有些饿,我泡了一碗泡面,拿出冰箱里仅有的一碟榨菜就着吃了起来。
直到晚上外婆带着几个陌生人进门,我才发觉这一天的异常。外婆抱着我哭了好久,
我只听懂了外婆说要收拾东西跟她走。那天过后,我就住在了外婆家,
我再也没有见过爸爸妈妈。外婆是个很好的人,她将我送去镇上读书,
晚上总站在门口等我回家。外婆年纪大了,
只能靠一双巧手缝缝补补来撑起这个破破烂烂的家。我很喜欢晚上躺在床的里侧,
外婆坐在床头,昏暗的灯光穿过她手下的针脚落在外婆指尖的茧,空气中的灰尘随之晃动,
安抚我入眠。那时的生活很干净,只有外婆的饭香和她絮絮叨叨重复着外公生前的故事。
这是我最温暖的时光,尽管我渐渐听懂了外婆和邻居说我不仅拖累了妈妈的青春,
也让年迈的自己不得不劳作。我知道,外婆很想念妈妈。外婆说,念念啊,
你欠你妈妈太多了,如果没有你她就不会和那个姓许的结婚,不会忍着被他打这么多年,
她那么好看的脸啊,都被打得......外婆每次说着说着就会哭,我也哭,
哭着说对不起。我想,外婆应该是恨我的,我带走了妈妈的幸福。可我不能恨外婆,
如果不是外婆,我可能早就被收进孤儿院了。我不能恨爸爸妈妈,
那些关于他们的记忆太模糊了。我才是一切悲剧的根源。许念,我恨你。
这句话我写了一遍又一遍,写满了整整一个童年。我一直知道,我必须刻苦学习,
我要拿每一张奖状回家。每次邻居们问外婆为什么还要养着这个累赘时,
我就会拿出所有奖状,冲到院子里热情地给大家展示,
大人们也就笑着说几句不冷不热的好话。我也跟着笑,却从来不敢看外婆那时的表情。
十二岁那年冬天,外婆去世了。葬礼是村委会举办的,很潦草,我一直呆呆的,
看着外婆瘦小的身体被放进漆黑的棺材,永远地埋葬在地下。等其他人都离开,
我看着面前的小土丘,突然就哭了。这么多年,我被爸爸打,被同学欺负,被旁人嘲笑,
我从来都不哭,因为大人们很讨厌小孩子哭。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也离开了,
我丢了魂似的几天不吃不喝,我很伤心,外婆到最后都没有见到妈妈,
是因为妈妈不想见我吧。如果我死了呢,妈妈会不会就愿意回来了。村里的人又来了,
他们要解决我的生活问题,他们说我没亲没故,要上报。
我突然就开始大叫:“我有爸爸妈妈,我不是孤儿”我想冲出去,最后被拦了下来。
围观的人群里有声音传出来:“我养她!”我看过去,是邻居赵婶,她身旁是我的同学林里,
他正拉着妇女的衣服,眼里全是不可思议:“妈!你疯了?”赵婶甩开林里,朝我跑过来,
仿佛害怕错过什么似得喊着:“真的!我家养。”或许村里也觉得麻烦,
让赵婶做了书面保证就让她带走我。我就这样被带到赵婶家,赵婶的丈夫林毅觉得荒唐极了,
忍不住吼到:“你把这灾星带来干嘛?那老婆子早就写好遗嘱了房子是她女儿的。
我们家很有钱吗,养一个废物。”我听着赵婶赔笑着说:“别人不知道,
我从小和她妈一起长大……”我有些麻木,但我好像并不在乎这些了,
我只是觉得自己有点饿了,身体已经虚脱,我有些晕眩。林毅似乎被说服了,他不再说话,
赵婶带着我来到一间小屋子,她说:“这里本来是放东西的,但是我已经收拾好了,
除了挤了点没什么不好的,在外别说我们家亏待你。”2我的又一段生活开始了,
在林家我受到更多的是漠视。林毅是个脾气暴躁的男人,他喜欢喝酒,有时候会打人。
赵婶经常哭,我会在林里和赵婶挨打时护着他们,让林毅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我忍着,
从不喊疼。赵婶把绝大多数家务活都交给了我,我也理所当然地做着一切,
我和林里一起上学,给林里辅导功课。林里本来是很调皮的孩子,
但似乎自从我替他挡下林毅的打之后,林里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嘲笑我,
不再因为我住进他家而到处找不痛快。甚至有一次我的书又被同学涂满胶水,
他沉默着看了一眼只是面无表情地擦书的我,
然后漫不经心地将那个同学桌子上剩余的胶水拿起来,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把胶水倒进了那个同学的书包。我不在乎他怎么想,
至少我的生活变得轻松了一些,我在学校受到的干扰少了许多。中考结束,
我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林里的基础很差,最终考上了一所普通高中。去高中前的那天,
林里让我吃完饭去楼顶。收拾好第二天要带的东西后,我上了楼。那是很晴朗的一天,
所以晚上的星辰很亮,我坐在他身边,有些拿不准他约我的目的。突然有风吹过,
我的头发飘起来,我伸手去打理,胳膊触碰到了林里。他好像才回过神,
笑了笑说:“不要那么沉重,许念。我觉得你应该去见一见你的妈妈,
或许有些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抬眸看着他,林里的外表还是极为出众的,
只是村子的空气里总有泥土,让他本该意气风发的容貌永久地染上灰色,
他的眼睛也总是蒙着我看不懂的情绪,让他整个人都离我很遥远。他耸耸肩,
将一沓东西塞到我手里,说了句“谢谢”就起身离开了。手里的钞票还留着他的温度,
我看向一闪一闪的星空,其实我早就想要寻求一个理由了。十五岁生日那天,
我用林里给的钱买了一张去往A城的车票,辗转将近一整天后,
我终于来到了那个在外婆的遗物中翻出的地址。我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校服,
尽量让自己体面一些,然后敲响了面前的大门。开门的是一个长相明丽的女人,
即使是穿着最简单的家居服也只是让她显得更温柔,她的眉眼依旧是熟悉的样子,
只是她变得更漂亮了。她笑着问我找谁,我却有些踌躇了。直到她有些困惑地喊了我一声,
我才回过神,拿出那个印着她地址的信封。她的笑容僵住了,最后还是礼貌地让我进屋。
我脑子里有些空白,看着屋内有个高大的男人端出一盘盘菜,然后注意到了我,有些讶异,
随后又像突然反应过来一样向我和身旁的女人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直到坐到餐桌旁,
吃着桌上丰盛的饭菜,我依然有些愣神。我看着坐在他们中间的小姑娘,她扎着麻花辫,
笑起来会露出一对小虎牙,和她的父亲一样。她的长相有着妈妈的影子,但添加了一抹英气。
她有些好奇地看我一眼,又礼貌地挪开视线,没有多问。这不一样,
我在脑海里预设过几百次重逢的场景,有激动地相拥着流泪的,有愤怒斥责的,
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家三口聊着家长里短的事,不时发出笑声,而我被彻底隔绝在外。
吃完饭,我坐在客厅,小心地观察四周。沙发后的墙上挂着一家人的合照,
照片里的人都笑得很幸福,原来妈妈笑起来是这样,我好像没怎么见过。
沙发上摆着几个大玩偶,应该都是比较昂贵的大牌。茶几上有手工制作的花篮,
里面的花开得恰到好处。旁边放着一个小橘灯,是我小时候在书本上看过的样子,
我自己尝试做过,可是失败了。妈妈端着一盘水果走进客厅,我连忙收回视线,
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我不想被发现我在偷窥他们的幸福。她让我随便吃些,
我故作放松地笑了,拿起上面的一片苹果。她的丈夫和孩子默契地进了卧室,关上门。
房间里有点安静,我察觉到妈妈的视线,有些不自在地抬起头。她看着我,轻声说:“阿念,
我给你讲个故事。”夜晚的风有点凉,我拒绝了妈妈和叔叔要留我住一夜的建议,
走出那个温馨的家。我几乎是落荒而逃,在这座陌生的城市狂奔,直到我的喉间涌上血腥味,
我才停下。我正站在一座大桥上,来往的车流如潮水,我靠着栏杆,缓缓蹲下,
将头埋进臂弯,眼前有些发黑。我的脑子里一遍遍回放着妈妈的话,
她说当年爸爸威胁她如果不答应结婚就杀了她全家人,她只能嫁给了爸爸。
她说她也曾向生活妥协,想着就这样过吧。可是爸爸是个酒鬼,不仅不工作赚钱,
一喝醉就家暴。妈妈看着我,声音有些哽咽:“阿念,是我对不起你,可我真的熬不下去了。
还好苏宇哲接纳我,我现在过得很幸福,阿念,你也应该向前走,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她说以后有需要的就向她开口,说着便要去拿钱。我拒绝了,
离开的时候我把外婆的信封放在了茶几上,里面装着妈妈几年前寄的一张银行卡。我查过,
里面有二十万,外婆一直没用过。3回到学校,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长得还是很像妈妈,
只是我的眼尾和嘴角是朝下的,脸色也有些苍白,眼睛里没有光。所以,不是我不够好,
不是我不够漂亮,我听懂了,妈妈说,你很好,但我不爱你。可是这又怎样呢,
至少现在我不用恨自己了,我要恨那个***的父亲,
他将本来就应该在光里的妈妈强行拉进泥泞里,他让那么好的妈妈过得那样痛苦。
我必须让他付出代价,我要杀了他。第一次出现这个想法时我愣住了,但我的心却异常平静,
就好像这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埋在心里的想法。想好一切,我去和老师请了假,
说自己身体有问题,老师念在我平时的良好表现并没有多问。我来到赵婶面前时她很吃惊,
毕竟我自从上了高中就没有回来过,我沉默地帮她收拾完屋子,问她我父亲去哪了。
她明显没想到我会问这个,有些迟疑地说:“他早就有了新的家庭,是他出轨了,
才同意和你妈妈离婚的。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或许是看着我的表情过于复杂,
她想了想告诉了我一个地址,她说这是我奶奶的住址,我可以去问她。
我谢过赵婶后来到她说的地方,那里是村子与城镇的交接处,由于赵婶不记得具体的位置,
我只能在这个狭窄的小巷里摸索。这里太过破败,暗沉的路灯时不时闪烁,
仿佛下一秒就会因线路老化咽下它的最后一口气。不知为何,我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恐惧,
好像冥冥中发生过一些不好的事。挨家挨户地打听过后,
我终于来到了小巷最深处的这间小破屋。我敲了敲门,门发出一整吱呀声,有些刺耳。
我听到屋子里拐杖发出咚咚声,伴随着鞋子在土地上的摩擦声,逐渐向我的方向靠近。
门开了,阴影里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我低头走进狭小的屋子,
老太太递给我唯一一把木质凳子,凳子有些摇晃。老太太打开灯,灯光很昏暗,
我看到的老太太破烂的衣服,以及散发着霉味的床褥,还有布满油污的一个简易灶台,
这就是眼前这个老人的一切了。老太太坐在床上,一直在努力睁大眼睛看我,我有点不自在,
抢先开口问她:“许文去哪了?”许文是我的父亲,面前的老太太就是我的奶奶。
老太太的声音含糊不清:“你就是念念吧……念念啊……许念……嗯,是个好名字。
”我深吸一口气,放大声音:“许文在哪儿?”老太太依然在自说自话:“念念啊,
我都没见过你。阿文也不带你来这儿。他总说要给我买大房子住,我才不要什么大房子,
他来看看我就好。我儿子啊,他特别好,每次都考第一名。是他爸不好,老是打他。你说,
他那么好的孩子,怎么就变成那样了。他说他喜欢一个女孩,叫什么……嗯……白依依,
那个女孩我见过,特别俊俏,就是人家不愿意。
他就把人家拉到这个巷子里给……给玷污了……然后就有了孩子,
”老太太声音有些哽咽:“都是报应啊,他酒驾出车祸死了。
我生下这个孽障……老天啊……我对不起那个姑娘……”好久,
我抬头看那个因为愧疚而颤抖的老人,她双手遮住脸哭着,似乎不敢面对我。
我咽了一下口水,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做了补充:“然后你没有站出来为白依依作证,
让她这么多年一直无法告许文的***罪,对吗?”老太太的哭声更大了,
我别过头接着说:“我没办法替我妈妈原谅你,但罪魁祸首终究是许文,你就算肯站出来,
妈妈也不一定会选择去告许文。我不恨你,就像我没办法恨那个村庄里指指点点的人群一样。
你没什么要偿还的,你也还不了,放过自己吧。只是可惜,许文死了。
”我不知道她听懂了多少,起身离开了那个昏暗潮湿的小屋。那个老太太被困在这里太久,
她的余生也无法逃出去。我太清楚那种背负着罪孽的感觉了,就像被粘液裹挟着,
摆脱不了也不该摆脱。我似乎应该庆幸自己错过了锒铛入狱的机会,该恨的人死了,
他不在这个世界了,我的恨意也无处安放了。我该怎么办,我的生活从一开始就是破碎的,
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尝试把它拼起来,握在手里的只有碎渣。所以当白色的车灯刺得我眯起眼,
随后身体传来剧痛,眼前一片血色时,我想的是,终于结束了。4可惜我没有死,我睁开眼,
看到的是依然属于这个世界的病房。有警察来,例行公事做了笔录,我一一配合,
对方是酒后驾驶负全责。由于那天赵婶不放心偷偷跟着我,所以我被很及时地送到了医院,
所以只是断了几根肋骨并无性命之忧。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肇事司机承担所有医药费,
我不用因此亏欠别人。做完手术后的几个月我只能躺在医院里养伤,
赵婶每天都要来城镇卖菜,也就顺便给我捎一顿饭。我看着比平时丰盛不少的饭菜,
皱眉让她不用这样,她却说这是欠我妈妈的,那年妈妈被拽进小巷的时候她太害怕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