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点砸在落地窗上,像无数细小的石子被狂风裹挟着,
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厚厚的玻璃。外面墨沉沉的天空仿佛被撕开了无数道口子,
雨水倾泻而下,将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片混沌的灰白里。花园里精心修剪过的玫瑰丛,
在暴雨的鞭挞下狼狈地低伏、颤抖,花瓣零落成泥。别墅里却亮得刺眼。
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挑高的天花板上垂落,无数切割面反射着冷硬的光,
将这间奢华得近乎冷酷的客厅照得纤毫毕现。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氛,
一丝丝清冷的雪松和皮革的味道,此刻却只让人觉得窒息。
那份薄薄的、印着烫金暗纹的离婚协议书,就放在冰冷的黑色大理石茶几上。
纸张的边缘锐利得像刀。傅承屿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我。
他高大的身影几乎融进窗外那片泼墨似的雨幕里,只留下一个沉默、紧绷的轮廓。
昂贵的黑色丝绒睡袍随意地裹在身上,带子松垮地系着,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小片脖颈。
他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剔透的水晶杯中轻轻晃动,冰块撞击杯壁,
发出细微却清晰的脆响。“签了它。”他的声音响起来,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刃,
轻易地劈开了室内令人窒息的寂静,也劈开了我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幻想。
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我坐在他对面的丝绒沙发里,身体陷进去,
指尖却深深掐进掌心柔软的布料里,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指甲陷进肉里,
那点细微的刺痛,竟成了此刻唯一能让我保持清醒的东西。“为什么?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出来,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是我的。
喉咙里像是堵着一把粗粝的砂石。傅承屿终于转过身。水晶灯的光芒毫无遮拦地落在他脸上。
那是一张得天独厚的脸,轮廓深邃,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只是此刻,
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漠然,
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不耐烦。他的目光落在茶几的协议书上,
避开了我的视线。“薇薇需要这个位置。”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
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她的病情……需要‘傅太太’这个名分带来的稳定感,
心理医生说,这有助于她的康复。”林薇儿。那个名字像一根淬毒的针,
瞬间刺穿了我强撑的平静。傅承屿心尖上那抹永远皎洁无瑕的白月光。她的柔弱,她的病痛,
永远是她最无往不利的武器,也是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股浓重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又被我死死地压了回去。胃里翻搅着,
一种熟悉的、带着恐慌的恶心感再次泛上来。我下意识地将手更紧地按在小腹的位置,
那里平坦依旧,却藏着一个刚刚萌芽、尚未被任何人知晓的秘密。那份薄薄的孕检单,
此刻就安静地躺在我睡裙的口袋里,隔着薄薄的布料,像一个滚烫的烙印,紧贴着我的皮肤。
“稳定感?”我几乎要笑出来,声音却带着破碎的颤音,“用我的婚姻,
去成全她的‘稳定感’?傅承屿,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倏然收紧,
指节泛出用力的白色。杯中的冰块再次发出一阵急促的碰撞声。他猛地抬眼看向我,
眼底那片漠然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汹涌的、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恼怒,
又像是别的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苏晚,不要无理取闹!”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凌厉,“协议条件随你开。傅氏5%的股份,城西那套别墅,
瑞士银行的账户……足够你下半生挥霍。签字!”无理取闹?
原来我三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婚姻,在他眼里,最终只落得这四个字的判词。
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缓慢地、残忍地揉捏,痛得无法呼吸,
连带着指尖都在发麻。那股恶心感再也压不住,我猛地站起身,
脚步有些虚浮地冲向一楼的洗手间。“呕——咳咳……”冰冷的瓷砖地面贴着我的膝盖,
我趴在光洁的盥洗池边,胃里翻江倒海,却只吐出一些酸水。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如纸的脸,
眼窝深陷,嘴唇毫无血色,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狼狈得像个女鬼。
我撑着冰凉的大理石台面,大口喘着气。洗手间顶灯惨白的光线打在脸上,
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小腹处传来一阵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牵扯感,
像是一个无声的提醒。孩子。这个意外降临的生命,成了这无边绝望里,唯一一点微弱的光。
可是……要告诉他吗?告诉他,然后呢?用孩子去乞求怜悯?
去成为他和林薇儿之间另一个更大的障碍,一个更深的“不稳定”因素?
让他陷入更深的“为难”?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苍白绝望的自己,忽然觉得无比可笑。
卑微了三年,连最后一点尊严也要亲手碾碎吗?不。绝不。我用冷水狠狠地泼在脸上,
冰冷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那股冰冷的刺激感让我混乱的思绪暂时清晰起来。我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
挺直了脊背,推开门走了出去。客厅里,傅承屿还站在原处,维持着刚才的姿势,
只是杯中的酒似乎少了一些。他听到动静,锐利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落在我脸上,
带着审视。我一步步走回茶几旁,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我没有再看他,
目光平静地落在那份决定我命运的协议书上。旁边放着一支价值不菲的万宝龙钢笔,
冰冷的金属笔身反射着吊灯的光。我伸出手,指尖冰凉,却异常稳定地拿起那支沉重的笔。
旋开笔帽,笔尖悬停在签名栏上方。那一片空白的纸页,像一个巨大的、即将吞噬我的黑洞。
“傅承屿。”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像一潭死水。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平静地叫他的名字,身体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目光沉沉地锁在我脸上。我抬起头,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嘴角努力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那是一个笑容,却空洞得没有任何温度,像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
“祝你们……”我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冰凌,直直地钉入空气,
“白头偕死。”笔尖落下,在光滑的纸页上滑动,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写下自己的名字——“苏晚”。最后一笔落下,力道透过纸背。然后是手印盒。
鲜红的印泥,像一小滩凝固的血。我将拇指用力地按上去,再重重地按在签名旁。
印泥的鲜红刺目地烙印在雪白的纸上,也仿佛烙印在了我支离破碎的心上。一个终结的符号。
做完这一切,我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指尖残留着印泥那粘腻又冰冷的触感。我松开笔,
那支昂贵的钢笔“嗒”的一声轻响,滚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再看他一眼,我转过身,
朝着通往二楼主卧的旋转楼梯走去。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随时会折断的芦苇。身后,
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铺天盖地的雨声,哗啦啦地响着,
像是整个世界都在为我崩塌的婚姻恸哭。踏上第一级台阶时,我放在睡裙口袋里的手,
隔着薄薄的布料,紧紧地、珍重地护住了小腹的位置。那里,是我仅剩的、微弱的未来。
***三个月后的初秋,天空是洗过般的灰蓝色,带着一股清冷的、万物开始凋零的气息。
西郊墓园,空气里浮动着泥土、湿冷的青草和新鲜白菊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一场规格极低的葬礼正在进行。没有冗长的悼词,没有喧嚣的哀乐,
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身影,沉默地站在一方崭新的墓碑前。墓碑上的照片,是我一年前拍的,
笑容温婉,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懦。墓碑上刻着冰冷的名字:苏晚。
傅承屿站在人群的最前方,离那方小小的墓碑只有几步之遥。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纯黑色手工西装,每一个细节都熨帖得一丝不苟,
衬得他身形愈发高大挺拔,也愈发显得与这萧瑟的墓园格格不入。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沉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墓碑上那张浅笑的脸。
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极度压抑的、山雨欲来的低气压。几个原本靠得稍近的亲友,
都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噤若寒蝉。
一个穿着素黑、面容悲戚的中年妇人——我的远房姨妈,正被两个亲戚搀扶着,
哭得几乎昏厥过去。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深褐色的骨灰盒。那盒子那么小,那么轻,
仿佛承载不住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
……你怎么就这么狠心……丢下姨妈一个人……”姨妈撕心裂肺的哭喊在寂静的墓园里回荡,
带着一种绝望的穿透力。仪式的主持人,一个神情肃穆的中年男人,按照流程,
示意家属上前做最后的安放。姨妈颤抖着,一步一踉跄地走向墓穴旁预留的位置。
就在她的脚步即将靠近,捧着骨灰盒的手微微前倾的那一刻——“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