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锁链与微光:十年泥沼莲花乡派出所的墙壁,被经年的劣质烟草和汗馊气腌渍透了,
泛着一层油腻的暗黄,像块永远擦不净的抹布。
民警陈建国把最后一口烟屁股摁死在搪瓷缸沿,劣质烟草的焦糊味混着缸底隔夜茶水的馊气,
直冲鼻腔。他咳了两声,肺管子扯得生疼。窗外,灰扑扑的天幕沉沉压着同样灰扑扑的田野,
十年了,这景象像是铁板一块,纹丝未变。刚处理完一场因半尺田埂豁口引发的混战,
耳朵里还灌满了泼妇指甲挠在对方脸上的刺啦声,和汉子们喷着唾沫星子的乡骂。
基层的琐碎,像钝刀锯着老榆木,磨平了最初的棱角,也磨厚了心上的茧子,一层层,
硬得硌人。报案的是村头小卖部的王婶,嗓子尖得像刚磨过的镰刀:“陈警官!
快去瞅瞅老王!他把个疯婆子拖回他那狗窝了!哎呦喂,那脏的……没法看!一身烂布条,
头发板结得能当毡子使!”陈建国眉心的川字纹又深了几分。王德顺,老王,
村里挂了号的老光棍,五十啷当岁,守着三间墙皮簌簌掉渣的破瓦房,
像个守着坟堆的土拨鼠。他赶到时,老王那破院门口已糊了层看客,
哄笑声浪一阵高过一阵:“老王!捡回去焐被窝啊?积德哩!晚上有热乎气儿了!
”老王佝偻着虾米腰,青筋虬结的手死死箍着一个女人的细手腕,像抓着根救命的烂稻草。
那女人裹在看不出底色的破布里,头发板结成一块脏毡,
糊满泥垢的脸上只看得见一双空洞的眼,直愣愣戳着灰白的天。口水混着泥汤子,
顺着咧开的嘴角往下淌,在肮脏的脖颈上冲出几道泥沟。她嗬嗬地冲着人群傻笑,
那笑声干瘪,像破风箱抽气。陈建国拨开人群,声音不高,却像块冰砸进沸水里:“王德顺!
撒手!咋回事?”老王吓得一哆嗦,手却像焊死了,嗫嚅着,
唾沫星子喷出来:“陈、陈警官……她……她瘫在村口土坷垃里,
跟滩烂泥似的……可怜呐……我,我寻思给她拾掇拾掇,灌口热水,
总……总比野狗叼了强……”他浑浊的眼珠子躲闪着,里面除了点浑浊的怜悯,
竟还翻涌着一丝令人心头发毛的、粘稠的“盼头”。陈建国的心往下沉,
沉进脚底粘腻的泥里。他蹲下身,尽量放缓调门,烟嗓带着砂砾感:“妹子,叫啥?
家在哪儿?”女人空洞的眼神掠过他,像掠过一块石头,毫无涟漪。陈建国伸手想扶,
女人却猛地一缩,喉咙里挤出野兽护食般的呜咽,浑浊的眼珠里瞬间填满惊恐。
就在她挣扎的瞬间,陈建国瞥见她手腕内侧——几道深褐色的、蚯蚓般扭曲的旧疤,
深深勒进皮肉里,边缘泛着不正常的白。那绝不是树枝划的。
一股寒气顺着陈建国的脊椎骨爬上来。泥沼里,锁链的锈味开始弥漫。“老王,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陈建国语气斩钉截铁,像铡刀落下,“人,我先带走。
”他示意同来的辅警上前。老王急了,脸涨成猪肝色,脖子上的青筋突突跳:“陈警官!
她……她没去处啊!我……我能养活!真的!我给她口吃的!
”那眼神里的“盼头”烧得更旺了,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灼热。最终,
女人被半扶半架地带回所里。陈建国打了盆温水,喊来户籍窗口的女警帮忙。
泥垢一层层褪下,露出一张意外周正但神情木然的脸,像一尊被风雨剥蚀了的泥菩萨。
无论怎么问,回应只有嗬嗬的傻笑或意义不明的咕哝。
陈建国翻遍了她那身几乎成了布条的“衣裳”,除了虱子和泥,一无所获。
只有那手腕上狰狞的旧疤,在派出所惨白的日光灯下,像几道无声的控诉,
刺眼地昭示着某些被遗忘的、深埋于泥沼的残酷。他无奈地将她暂时安置在镇上的救助站,
一个铁门铁窗、气味混杂的地方。临走时,女人空洞的眼神和手腕上那道冰冷的“锁痕”,
像一根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陈建国早已磨出厚茧的心房,
留下一个隐秘的、持续渗血的洞。
2、 田埂下的呜咽:丫丫的断链疯女人的阴影像块湿冷的抹布,还没拧干,
妇联主任刘翠花又像颗炮弹似的砸进派出所,脸白得像刷了层石灰:“陈警官!
张建军家的二丫头丫丫!三天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怕不是让拍花子的给拐了去?!
”又是张家。陈建国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些碎片:张建军长年在外,
据说在城里有了相好;李梅守着鸡鸭猪狗和仨娃,怨气冲天;丫丫,
那个四岁才从乡下爷爷奶奶家接回来的“累赘”,刘翠花不止一次提过,
孩子胳膊腿上总有青紫块,像长在皮肉里的霉斑。“孩子丢了,当爹妈的倒稳坐钓鱼台?
不急?”陈建国问,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着,那节奏像催命的鼓点。“急?
李梅一口咬定让她娘家哥接走了!放屁!”刘翠花一巴掌拍在掉漆的办公桌上,
震得搪瓷缸嗡嗡响,“我托人问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没见着影儿!
邪了门的是婷婷那丫头!在村口玩泥巴,别人问丫丫呢,她小嘴叭叭的:‘不听话,
让妈打住院啦!’我问遍了十里八乡的卫生院、诊所,连赤脚医生那儿都问了,毛都没有!
”陈建国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李梅之前的躲闪,
张建军的杳无音信,丫丫身上那些新旧叠加的伤痕……所有的碎片被刘翠花这句话猛地一撞,
瞬间拼合出一幅狰狞的、令人窒息的图景。他抄起桌上的大檐帽,
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铁:“走!去张家!”再次面对警察,
尤其是陈建国那双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李梅的心理堤坝彻底垮塌。她像被抽掉了脊梁骨,
软泥般瘫倒在地,浑身筛糠似的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里挤出破碎的、带着血腥味的哭嚎:“……没了……那讨债鬼……死了……我不是成心的啊!
真不是成心的啊!!”她颠三倒四地哭诉着那个失控的下午:丫丫把屎拉在裤裆里,罚站,
打翻冷饭,
带来的、肮脏不堪的咒骂像针一样扎破了她最后一点理智……她如何抄起扫帚劈头盖脸地抽,
如何像甩破麻袋一样把那小小的身子狠狠掼向坚硬的门框……“嘭”的一声闷响,
像熟透的西瓜砸在青石板上,世界瞬间死寂。喂猪,收衣服,直到天擦黑,
具小小的、早已冰凉的身体……陈建国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沾满泥浆的冰冷大手狠狠攥住,
捏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强压着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和冰冷的悲怆,哑着嗓子下令封锁现场,
挖掘。当铁锹终于触到那层薄土下裹着破布的、冰冷僵硬的微小躯体时,
整个莲花村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死寂。只有风掠过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李梅被铐走时,张建军佝偻着背出现在人群边缘,像一截被虫蛀空的老树桩。后来在法庭上,
他那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的声音说着“谅解”,为了家里剩下的婷婷和小宝。
而丫丫的爷爷奶奶,在遥远的乡下听到噩耗,一个当场中了风,嘴歪眼斜,另一个瘫在炕上,
再也没能起来,成了两具活着的坟。陈建国站在挖掘坑边,
看着法医小心翼翼地处理那具小小的遗骸。惨白的勘查灯光下,
他清晰地看到丫丫细瘦如柴的手臂上,除了新伤,
还有几道细微的、已经发白的陈旧抓痕——那是更早的挣扎印记。又一个鲜活的生命,
在绝望的锁链下无声无息地断了。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泥浆淹没了他,但随之升腾起的,
是更猛烈、更灼热的愤怒——对麻木,对残忍,对这种在泥沼里代代轮回的悲剧的愤怒。
丫丫没能等到他斩断那根锁链,这成了他心口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他对着田埂下那小小的土坑,无声地立誓:绝不能再有下一个。
3、 卷帘门内的寒光:小沅的绝境与微光丫丫案带来的沉重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