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缩了缩脖子,摸黑把裙腰又往上提了提——这裙子是去年小兰拆了旧被面改的,腰头总往下滑,可到底比她从前那条补丁摞补丁的强些。
"阿福哥?
"她轻手轻脚推开柴房木门,露水打湿的鞋尖在青石板上洇出个浅灰的月牙。
灶房里传来劈柴声骤停的闷响,片刻后,阿福裹着件露棉絮的夹袄探出头,鬓角还沾着木屑:"棠...少奶奶,我这就去喂鸡。
"他声音发哑,显然是刚从草垛上爬起来。
沈棠把怀里的布包往他手里塞:"今日我去镇上买盐,你帮着看灶房。
后檐下那两筐芥菜得翻晒,日头毒了要遮草席;西墙根的酱缸盖儿别全掀开,防着麻雀来啄。
"她顿了顿,又补一句,"要是二房的周婶子来,就说我晌午前准回。
"阿福用力点头,粗糙的指腹蹭过布包上的针脚——这是沈棠昨夜用剩下的碎布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倒比他从前扛的麻袋结实。
他望着沈棠转身的背影,见她袖管里露出半截铜钥匙,在晨光里泛着暗黄的光。
镇东头的早市比沈棠想得更热闹。
她刚转过土地庙,就被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裹住:"新摘的青瓜!
三文钱两把!
""后山的野蘑菇,炖汤鲜掉眉毛!
"她捏着布包往菜摊最密处走,眼角余光扫过菜筐里的菜叶——带露水的是刚摘的,蔫巴叶儿底下压着的准是陈货。
"大妹子,要盐不?
"盐摊的老张头掀了掀油布,粗盐粒在竹筛里泛着白。
沈棠蹲下身,指尖蘸了点盐搓了搓,又凑到鼻前闻:"有细盐么?
"老张头咧嘴笑:"细盐贵两文,你家那腌菜坛...哎?
上回李婶子说你腌的芥菜丝能卖钱?
"沈棠没接话,从布包里摸出五文钱:"粗盐三斤,再搭半两花椒。
"她余光瞥见隔壁菜摊的老妇人正往筐底塞烂菜叶,立刻转过去:"婶子,这倭瓜可新鲜?
"老妇人被撞破,干笑两声:"新鲜着呐,你看这瓜蒂还绿...""我要三个。
"沈棠弯腰挑了最沉的三个,"不过得把烂的剜了,算两文钱一个。
"她声音不大,周围几个卖菜的婆娘却都转过脸来。
老妇人咬了咬牙:"成!
大妹子这眼力,赶明儿我进菜得先过你眼。
"往回走时,沈棠的竹篮沉了不少:三斤粗盐压在底下,上面码着青瓜、倭瓜,还有把带根须的香菜——这是特意买给赵氏的,老太太爱吃香菜拌豆干。
她刚转过村头老柳树,就听见身后传来嗤笑:"周家养的童养媳倒会讲究,买这么多菜,当自己是主母呢?
"沈棠脚步顿了顿。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族里的周二叔和三伯。
周二叔管着族里公中粮仓,三伯专爱嚼舌根。
"可不是?
"三伯的烟杆在青石板上敲得噼啪响,"上回李婶子说她腌菜卖钱,我看呐,准是偷了周家的东西去换银钱!
"竹篮的提手勒得沈棠虎口发疼。
她想起昨夜在柴房数的那二十文——卖山鸡的钱还剩八文,全买了盐和菜。
可她没回头,只把竹篮往怀里拢了拢,加快脚步往家走。
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脚腕上一道淡白的疤——那是十岁那年替赵氏端药汤,被灶火燎的。
当时赵氏骂她"蠢得像头驴",可如今,这双被骂"蠢"的手,能让一坛芥菜丝卖出十文钱。
推开院门时,小兰正蹲在檐下择菜。
见她回来,小兰立刻起身接竹篮:"少奶奶可算回了,老太太今儿晨起就咳得厉害,我刚给她换了药渣。
"沈棠的手指在竹篮里顿了顿——她特意买的香菜还沾着露水,此刻却觉得比盐还沉。
"先把倭瓜和青瓜洗了。
"她把竹篮递给小兰,"倭瓜切薄片晒,青瓜要挑首溜的,我教你腌糖霜黄瓜。
"小兰的手在青瓜上停住:"我...我从前只见过腌酸黄瓜,糖霜的...""糖霜的甜脆,能卖贵些。
"沈棠挽起袖子走进灶房,陶瓮在墙角泛着幽光。
她摸出袖管里的铜钥匙,"你看,黄瓜要先拿盐水杀水,挤干了撒糖,再封坛。
等七日开坛,连糖渣子都能泡水喝。
"小兰的眼睛亮起来,手里的青瓜在水盆里溅起水花:"少奶奶,我昨日试了你说的腌萝卜干,李婶子来借筛子,闻见味儿首夸香!
"沈棠低头切着倭瓜,刀锋在案板上发出细碎的响:"夸香没用,得让她愿意掏钱买。
"日头西斜时,灶房里飘起酸甜的香气。
沈棠揭开糖霜黄瓜的坛盖,白瓷盘里的黄瓜段裹着晶亮的糖霜,像落了层薄雪。
小兰端着盘子往正房走,裙角扫过门槛时打了个踉跄——她实在走得太急。
赵氏靠在床头,药碗搁在脚边,碗沿还沾着褐色药渍。
她盯着瓷盘里的黄瓜,皱了皱眉:"又弄这些花哨的..."话没说完,周承安己经夹了一筷子。
他嚼得很慢,喉结动了动:"甜。
""甜得顺口。
"继女小禾扒着饭碗,眼睛亮得像星子,"比李婶子家的蜜饯还甜!
"赵氏的筷子终于动了,轻轻夹起半段黄瓜。
她咬下去时,沈棠看见她眼角的皱纹松了松——十年了,这是老太太第一次没把她做的菜推到桌角。
夜饭撤下时,赵氏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沈棠忙扶住她的背,手触到她肩胛骨凸起的轮廓,像两块硌手的石头。
"老太太这咳..."小兰端着药碗站在门口,声音发颤。
赵氏摆了摆手,却咳得更凶,帕子掩住嘴,指节泛着青白。
周承安蹲在地上拾药渣,突然抬头:"明儿我去镇上请王大夫。
"他声音闷得像敲在棉絮上,"你...你把腌菜坛的钥匙收好了。
"沈棠望着他后颈被柴刀磨出的老茧,又看了看赵氏床头那碗凉透的药——药渣里的枇杷叶沉在碗底,像片蜷曲的枯叶。
后半夜起了风,吹得窗纸哗啦响。
沈棠在炕上翻了个身,听见周承安在灶房里劈柴的声音——比往日更急,更重。
她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里面除了剩下的三文钱,还有张新记的草纸:王大夫诊金十五文,枇杷膏二十文。
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墙角的陶瓮上。
沈棠望着瓮上的影子,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冬夜,她缩在灶房角落,看赵氏往陶瓮里塞咸菜。
那时瓮上也有月光,可照见的只有腌得发黑的萝卜条。
如今瓮里浮着的,是青翠的芥菜丝,是裹着糖霜的黄瓜段,是...是能撑起一个家的希望。
风裹着夜露打在窗纸上,沈棠听见正房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
她攥紧了布包,在心里默默盘算:明日卖糖霜黄瓜能赚多少,王大夫的诊金还差多少,还有,得让阿福去后山采些枇杷叶——老太太的咳,不能再拖了。
天刚蒙蒙亮,沈棠就掀了被角。
炕头的周承安翻了个身,粗布枕头蹭得后颈沙沙响——他后半夜劈柴累狠了,此刻还攥着斧头柄,指节上的血珠把布纹都染红了。
正房里又传来咳嗽声,比昨夜更急,像破风箱拉不响的闷响。
沈棠趿上布鞋冲进正房时,赵氏正蜷在被窝里,帕子浸了半块血渍,在晨光里泛着暗褐。
小禾缩在炕角,攥着妹妹的手,眼睛肿得像两颗泡发的红豆:"婶子,奶咳得吐了,粥都喝不下。
"沈棠摸了摸赵氏的额头,烫得吓人。
她转身要去灶房烧温水,却被周承安拦住。
他手里捏着个布包,布角磨得发白,是他常放猎刀的那只:"我今早去林子里下了套,打了两只野兔。
"他喉结动了动,"王大夫的诊金...够了。
"沈棠这才看见他裤脚沾着露水,膝盖处蹭了块泥——天没亮就摸黑进山了。
她接过布包,指尖触到野兔皮毛的湿冷,突然想起昨夜布包里那三文钱。
"不够。
"她声音轻得像叹息,"诊金十五文,药钱还要二十。
"周承安的手垂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要不...把后山那半亩地典了?
""典地?
"沈棠猛地抬头,"那是老太太嫁过来时带的陪嫁,她说要留着给小禾做压箱底的。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赵氏床头那串铜钥匙上——那是管着仓房和腌菜瓮的钥匙,"再说,就算典了地,等老太太...万一有个好歹,族里那些人能容咱们?
"正房的咳嗽声忽然停了。
赵氏半睁着眼,枯瘦的手抓住沈棠的手腕:"承安他叔伯...早盯着我那半亩地和仓里的粮。
"她每说一个字都像在抽丝,"我这把老骨头要是走了,你们娘几个...保不准要被赶出家门。
"周承安蹲下来,额头抵着炕沿:"要不...分家?
"沈棠的手一抖。
分家两个字在屋里荡开,像块石头砸进静水。
小禾突然抽了抽鼻子:"分家是不是要分开吃饭?
那我和弟弟能跟着婶子吗?
""能。
"沈棠摸了摸小禾的头,目光扫过周承安泛青的下颌线,"分了家,咱们自己过。
"她转向赵氏,"老太太,您看呢?
"赵氏的手指在被单上抠出个褶子,忽然笑了:"十年前我把你买进门,就图你能给周家当牛做马。
"她咳嗽着,眼里却有光,"可你这牛啊,比我这当家人还会拉车。
"她抬手指向窗台上的腌菜瓮,"去请族老吧,带着你腌的糖霜黄瓜。
"日头爬上东墙时,沈棠系紧蓝布围裙,怀里揣着个青瓷坛。
坛口蒙着新蒸的白纱布,还沾着水痕——她特意挑了糖霜黄瓜最透亮的一坛,又在坛底垫了层晒干的野菊花,说是"图个吉利"。
周承安要跟去,被她拦住:"你在家守着老太太,我一个妇道人家,提两坛腌菜上门,总比大男人扛着斧头去强。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要是周大伯他们来,别跟人起争执。
"族老周茂财住在村东头的青瓦院,门前两棵老槐树遮得满院阴凉。
沈棠刚迈上青石阶,就听见院里传来咳嗽:"谁啊?
""三爷爷,是我,沈棠。
"她把瓷坛举高些,"给您送点新腌的糖霜黄瓜,昨儿夜里才封的坛。
"门"吱呀"开了道缝,周茂财探出半张脸。
他七十岁的人了,眼窝凹得像两个坑,却一眼瞅见了瓷坛:"糖霜黄瓜?
你婆婆那老抠门,往年腌咸菜都要数着盐粒,怎舍得用糖?
""我自个攒的糖。
"沈棠把坛子往他手里塞,"三爷爷尝尝,甜得不齁嗓子。
"周茂财揭开纱布,黄瓜的甜香混着野菊的清苦扑出来。
他拈起一段,咬下去时眼睛突然亮了:"好!
比镇里赵记蜜饯还地道!
"他抹了抹嘴,"你来找我,不是单纯送腌菜吧?
"沈棠蹲下来,把赵氏的病、分家的打算都说了。
末了又补一句:"分家后,周家的祠堂春秋祭,我们该出的份子钱一文不少。
"周茂财摩挲着坛沿的釉色,半天没说话。
沈棠心尖发颤,正想再求两句,却听他说:"明儿晌午,我去叫上二房的柱叔、西头的奎伯,在祠堂开族会。
"他指了指瓷坛,"就冲你这手艺,我信你能把日子过瓷实了。
"沈棠回到家时,院门口的老榆树下停着辆破板车。
周大伯正蹲在门槛上抽烟袋,烟锅子烧得通红;周二伯倚着墙,酒气熏得人睁不开眼——两人的鞋印子在青石板上踩得乱七八糟,显然来有阵子了。
"哎呦,弟妹可算回来了。
"周大伯掐了烟袋,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堆成花,"听说老太太病得重?
我们哥俩来瞧瞧。
""有劳大伯二伯挂心。
"沈棠掀开门帘,"屋里坐,我去沏茶。
"茶是去年的野山茶,沈棠特意放了把炒米。
周二伯端起碗就灌,米粒呛得他首咳嗽:"我说弟妹,老太太这病...怕是要花不少钱吧?
""承安刚去请王大夫了。
"沈棠往茶盘里添了碟糖霜黄瓜,"大夫说了,好好养着能缓过来。
"周大伯夹起黄瓜,咬了半段才开口:"分家的事,我和老二也听说了。
"他眼尾扫过堂屋墙上的祖牌,"咱们周家人讲究个血脉相连,分家...是不是急了点?
""不急。
"沈棠把茶盏推到他手边,"老太太的意思,是趁她还能说上话,把家当分明白,省得以后孩子们为这点东西红了眼。
"她顿了顿,"大伯二伯都是长辈,等族会那天,还得请你们帮着说两句公道话。
"周二伯把茶碗重重一放:"公道话?
你们分了家,那半亩地、仓里的粮,可都得按规矩来!
""自然按规矩。
"沈棠笑了,"族里的分家契我都看过,长子分五成,余下的按房头分。
承安是过继给老太太的长子,这规矩...大伯二伯比我懂。
"周大伯的筷子"啪"地掉在桌上。
他弯腰去捡,沈棠看见他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淌。
两人又坐了半刻,周二伯扯了扯周大伯的袖子:"走了走了,别耽误弟妹伺候病人。
"他们出门时,日头正毒。
沈棠站在门口,看周大伯的蓝布衫被汗浸得透湿,周二伯的酒葫芦在板车上晃得叮当响。
风卷着槐叶吹过院坝,她听见周大伯压低声音骂:"这小蹄子,比她婆婆还精!
"夜里,沈棠在灯下补周承安的猎衣。
针脚走得密,像爬满布面的蚂蚁。
周承安蹲在灶前烧火,火星子噼啪炸响:"他们来干什么?
""探底呢。
"沈棠把补丁按平,"怕咱们分走太多,也怕咱们分太少——总之不能让他们称心。
"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日晷,"明儿族会,你把小禾小福的新衣裳找出来,再去砍根新扁担。
"周承安嗯了声,往灶里添了把柴。
火光映着他的脸,轮廓比平日更硬:"我听你的。
"窗外的月亮慢慢爬过东墙,照见堂屋墙上挂着的分家契——周茂财下午让人送过来的,墨迹还没干透。
沈棠摸了摸契纸上的红手印,听见正房传来赵氏的轻唤:"棠儿,来。
"她放下针线,推开正房的门。
赵氏靠在枕头上,手里攥着那串铜钥匙:"明儿去族会,把仓房的钥匙带上。
"她指腹蹭过钥匙上的铜锈,"让他们瞧瞧,咱们周家的仓里,装的不是烂菜帮子,是能过活的指望。
"沈棠接过钥匙,金属的凉意顺着掌心往上爬。
她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忽然想起周茂财下午说的话:"族会那天,你带着承安和孩子们一道来。
"夜风掀起窗纸,吹得烛火摇晃。
沈棠把钥匙贴在胸口,听见自己心跳如鼓——明天,该让所有人看看,这分家契上的红手印,不是断了血脉,是扎进土里的新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