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着窗户玻璃哈了口气,用袖口胡乱蹭了蹭指尖,玻璃上随即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痕,映出他身后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 —— 这是市立图书馆古籍部最常见的景象,旧书特有的油墨味混着灰尘气息,在中央空调循环送出的冷风里慢慢发酵。
“小陈,三楼还书处催了,说你上周借的那批民国期刊该还了。”
李姐抱着一摞牛皮纸封套从走廊那头过来,塑料拖鞋在水磨石地面上蹭出 “沙沙” 声,“你也是,看就看吧,非借回家干嘛?
那些纸页脆得跟饼干似的,万一碰坏了,馆长又得在例会上念紧箍咒。”
陈默转过身,顺手把垂到额前的碎发捋上去:“里面有篇 1938 年的气象记录,想对照着看看去年发现的那本日记。”
他说话语速慢,尾音总带着点没睡醒的含糊,“今晚整理好,明天一早就还回来。”
李姐翻了个白眼,把怀里的封套往推车上一放:“就你稀奇,别人研究古籍看的是典故,你倒好,天天盯着几十年前的阴晴雨雪。
上次那本光绪年间的晴雨录,你愣是对着看了仨礼拜,看出花来了?”
“还真看出点东西。”
陈默蹲下身帮她摆正封套,“道光二十三年立夏那天,日记里写‘黄风过午,檐角铁马自鸣’,但县衙的晴雨录只记了‘晴’。
后来查同期的地方志,才发现当天下午有沙尘暴,只是县里没往上报。”
李姐显然对这种琐碎考据没兴趣,摆摆手推着车走了:“行行行,你学问大。
对了,刚才门卫室说有你个包裹,地址写的图书馆,我帮你放收发柜了,记得取。”
陈默 “嗯” 了一声,等推车的 “沙沙” 声远了,才重新缩回书架之间。
古籍部总共就三个人,李姐管善本修复,老张负责目录编目,他名义上是协助整理,其实更像个自由研究员。
三年前他从气象学院毕业后没去气象局,反而考了图书馆的编制,这事至今还是亲戚圈里的谜。
他倒不是讨厌气象工作,只是比起卫星云图上那些花花绿绿的等高线,他更喜欢旧纸张里藏着的天气。
比如 1952 年某个冬夜,有人在日记本里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雪人,旁边写着 “雪深及膝,隔壁王婶家的烟囱堵了”;又比如 1977 年的台历上,每处雨天都用红笔圈着,后来才发现那是个送奶工的记录 —— 雨天订户总会多要一袋酸奶。
六点整,闭馆音乐准时响起,是首老掉牙的《致爱丽丝》。
陈默把借阅登记本锁进铁柜,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屏幕上跳出三条未读消息,都是母亲发来的:“晚上回家吃饭吗?”
“你王阿姨说她侄女在气象局上班,要不要见见?”
“对了,你爸战友寄了箱荔枝,放冰箱了。”
他回了句 “今晚加班,荔枝你们吃”,揣着手机往门卫室走。
收发柜最底层的格子里放着个巴掌大的纸盒子,牛皮纸包装,上面贴着张打印的快递单,收件人写着 “陈默(收)”,地址是图书馆,寄件人信息只有一串模糊的 “本市”。
“这包裹上午就到了,没写电话,差点退回去。”
门卫老刘正收拾传达室,见他取包裹,随口道,“现在的快递真奇怪,连个寄件人都没有。”
陈默掂了掂盒子,不沉,里面像是装着个硬邦邦的东西,摇起来没声音。
他谢过老刘,走出图书馆时,傍晚的风正卷着槐树叶往台阶下跑,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一首拖到对面的公交站牌底下。
站台边围了群等车的人,一个穿校服的小姑娘正举着手机拍天空:“妈你看,火烧云!
跟棉花糖似的!”
陈默抬头望了眼,确实好看,橘红色的云团堆在楼顶,边缘镶着圈金灿灿的光。
他想起上周看到的那本 1946 年的日记,里面有句 “七月初七,西天赤霞如烧,街坊皆言主吉”,字迹歪歪扭扭,墨水里还混着点铁锈渣。
回家的公交摇摇晃晃开了西十分钟,陈默抱着盒子坐在后排,旁边的大妈正给孙子打电话:“晚上别出去了啊,天气预报说有雷阵雨。”
他低头摸了摸纸盒子,突然想起自己好像从没收到过匿名包裹。
网购的书都写着出版社地址,家里寄的东西母亲总会提前打电话,这盒子来得有点蹊跷。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三天,物业还没来修。
陈默摸黑爬上三楼,掏钥匙时碰倒了门口的牛奶箱,“哐当” 一声,惊得隔壁的猫 “喵” 地跳上窗台。
他打开门,把盒子扔在玄关的鞋柜上,先去阳台收了晾干的衬衫,又给窗台上的仙人掌浇了点水 —— 这盆仙人掌还是他入职那天买的,三年来没长多少,刺倒是越来越硬。
换鞋时,他终于想起该拆包裹了。
盒子用透明胶带缠了三道,他找了把美工刀划开,里面是个黑色的绒布袋子,摸起来像装首饰的那种。
把东西倒在手心时,陈默愣了一下 —— 是个收音机,老式的,巴掌大小,银灰色的金属外壳,上面布满细密的划痕,调台的旋钮掉了块漆,露出底下的铜色。
这玩意儿看着得有几十年了。
他捏着收音机翻来覆去地看,背面贴着张泛黄的标签,印着 “上海无线电三厂”,还有行模糊的字迹,像是用圆珠笔写的 “1978.5.23”。
陈默的爷爷以前是修收音机的,小时候他总蹲在修理铺的角落里看爷爷摆弄这些铁盒子。
那时候的收音机都带着股松节油的味道,旋钮一转就发出 “滋滋” 的杂音,调出频道时,里面的人声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他把收音机放在茶几上,找了节五号电池塞进去。
按下开关的瞬间,一阵刺耳的电流声 “刺啦” 炸开,吓得他差点把手里的电池扔了。
转动调台旋钮,杂音里偶尔夹杂着几句模糊的广播,像是交通台在报路况,又像是某个音乐节目在放老歌。
“什么破烂玩意儿。”
陈默撇撇嘴,正想关掉,指尖碰到旋钮时无意间拧了半圈。
电流声突然变了调,像是有人用指甲刮擦玻璃,紧接着,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突兀地钻了出来:“本市明天白天多云转晴,偏南风三到西级,最高气温 28 摄氏度,最低气温 17 摄氏度。
1954 年 7 月 12 日。”
陈默的手顿住了。
收音机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老式广播特有的电流颤音:“接下来请听评书《三国演义》,表演者袁阔成……”他猛地把音量调大,耳朵几乎贴到机身上。
没错,刚才那句天气预报说得清清楚楚 ——“1954 年 7 月 12 日”。
今天是 2023 年 7 月 11 日,明天才是 7 月 12 日。
可这台破收音机报的,竟然是六十九年前的明天?
陈默皱着眉按了关机键,电流声戛然而止。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冰箱制冷的 “嗡嗡” 声在角落里打转。
他拿起收音机晃了晃,又换了节新电池重新开机。
这次调了半天,只有普通的广播节目。
交通台在说晚高峰的拥堵路段,新闻台在播国外的时政新闻,音乐台正放着首他叫不上名字的流行歌。
刚才那个沙哑的女声像是幻觉,再也没出现。
“奇了怪了。”
他挠了挠头,把收音机扔在沙发上,起身去厨房找吃的。
冰箱里除了母亲说的那箱荔枝,还有半盘昨天剩下的蛋炒饭。
他把蛋炒饭倒进微波炉,盯着旋转的托盘发呆,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句 “1954 年 7 月 12 日”。
1954 年的夏天…… 他好像在哪本旧书里见过相关的记录。
陈默突然想起自己借回家的那批民国期刊,其中有本 1954 年的《气象月刊》,封面上印着当年的台风路径图。
微波炉 “叮” 地响了一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陈默端出蛋炒饭,刚扒拉两口,手机响了,是气象局的同学赵磊打来的。
“老陈,明晚聚餐去不去?
张哥从省局调回来,咱们几个老同事聚聚。”
赵磊的大嗓门透过听筒炸开来,“你小子自从去了图书馆,人影都见不着,是不是把我们这帮搞气象的忘干净了?”
“哪能啊。”
陈默扒着饭,含糊道,“明晚可能没空,借了些期刊要还。”
“还还还,就知道你的破书。”
赵磊在那头叹气,“对了,跟你说个事儿,明天晚上有雷阵雨,局部地区可能有暴雨。
我看了下历史数据,跟 1954 年 7 月 12 号那场雨有点像,都是副高北跳引起的,你说巧不巧?”
陈默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顿,嘴里的蛋炒饭差点喷出来:“你说……1954 年 7 月 12 号有暴雨?”
“是啊,” 赵磊那边传来翻文件的声音,“那天的降雨量破了当年的纪录,城南还淹了呢。
怎么了?
你这语气怪怪的。”
陈默没说话,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沙发上的收音机。
银灰色的外壳在客厅的灯光下泛着冷光,像个藏着秘密的铁盒子。
“喂?
老陈?
你还在听吗?”
“啊,在。”
他回过神,扒了口饭,“可能…… 我明天能去聚餐。”
挂了电话,陈默把剩下的蛋炒饭扒拉完,走到沙发边拿起收音机。
这次他没开机,只是摩挲着那个掉漆的旋钮。
1954 年 7 月 12 日的暴雨,赵磊说的和收音机里的 “天气预报” 对得上。
可这台 1978 年生产的收音机,怎么会播报 1954 年的天气?
难道是有人故意录了音,塞进这台旧收音机里寄给他?
可谁会干这种事?
又为什么是他?
陈默打开电脑,搜了 “1954 年 7 月 12 日 本市 暴雨”。
跳出的第一条是市档案馆的旧闻扫描件,标题是《百年不遇特大暴雨袭击我市,军民合力抗洪救灾》,里面提到 “1954 年 7 月 12 日凌晨至次日正午,市区降雨量达 210 毫米,造成城南低洼地区积水……”他往下翻了几页,看到张老照片,黑白的,画面里一群人正扛着沙袋往河堤上堆,远处的平房只露出个屋顶。
照片下面有行小字:“摄于 1954 年 7 月 12 日傍晚,南城门外。”
陈默盯着照片看了半天,突然想起什么,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个蓝色封皮的笔记本 —— 这是他去年在整理一批民国旧物时发现的,没有署名,里面断断续续记着 1953 到 1955 年的日常,最后几页提到了那场暴雨。
他翻到 1954 年 7 月 11 日那页,字迹因为受潮有些模糊:“今日闷热异常,檐下蜘蛛结网如盆。
晚饭后与阿梅去河边散步,她说看云像要下雨的样子。
收音机里说明天晴天,但愿不准。”
7 月 12 日的记录只有短短一行,墨水晕开了一大片:“雨大如瓢泼,隔壁李家的棚子被冲走了。
阿梅说……” 后面的字被水浸得看不清了,只剩下几个模糊的墨团。
陈默合上笔记本,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敲着。
日记的主人显然不相信当时的天气预报,结果真的下了暴雨。
而六十九年后的今天,一台旧收音机提前报出了这场和当年相似的暴雨。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他拿起收音机,深吸一口气,再次按下了开关。
电流声 “滋滋” 响起,像是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爬。
陈默慢慢转动旋钮,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耳朵里塞满了各种杂音 —— 叫卖声、音乐声、新闻播报声……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时,那个沙哑的女声又出现了,这次比刚才清晰了些:“后天阴有小雨,东北风二级,气温 15 到 22 摄氏度。
1966 年 3 月 5 日。”
陈默猛地停住手。
1966 年 3 月 5 日…… 他好像在哪见过这个日期。
对了,是那本《园艺植物栽培学》里夹着的一张旧电影票,票根上印着 “1966 年 3 月 5 日,《地道战》,晚 7 点”。
他起身翻出那本书,果然在第 128 页找到了那张泛黄的票根。
边缘己经脆化,用透明胶带小心地粘着。
陈默把票根放在收音机旁边,突然觉得这台铁盒子变得有点吓人。
它像是能穿透时间,把过去的天气预报一个个递到他耳边。
这时,窗外突然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传来 “轰隆” 一声雷。
陈默走到窗边,看到远处的天空己经被乌云盖住,刚才还挂着火烧云的地方,现在只剩下沉沉的暗灰色。
手机上弹出一条天气预警:“预计今夜至明日,本市将出现雷阵雨天气,请注意防范。”
陈默回头看了眼茶几上的收音机,银灰色的外壳在闪电的光线下忽明忽暗。
他突然很想知道,明天的暴雨会不会像 1954 年那样大,而日记里那个叫 “阿梅” 的人,最后到底说了什么。
他拿起收音机,轻轻按下了录音键。
也许,明天还能听到更有趣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