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清晨总是被鸡鸣和犬吠撕破,雾气沉甸甸地压在李家坳的瓦檐和土路上。
林溪蹲在院子里搓洗一家人的衣服,木盆里的水冰冷刺骨,冻得她指节通红。她搓得用力,
仿佛要把这山坳里沉闷的日子也搓出点泡沫来。她抬头望了一眼远处,
被群山切割得只剩一条缝隙的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块洗褪了色的旧布。
只有邮差老王那辆破旧的绿色自行车铃声,才能偶尔刺破这凝滞的时光。
邮差老王是林溪唯一能窥见山外世界的窗口。每一次老王的车铃声响起,
林溪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计,屏住呼吸,目光紧紧追随着那辆绿色自行车。她的心,
随着老王每一次在别人家门口的停顿而提起又落下。今天,老王的车轮碾过湿漉漉的土路,
吱呀作响,最终,竟在她家低矮的院门前刹住了。“林溪!省城的信!
”老王的声音带着点山里少见的爽利,隔着矮墙抛进来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信封上几个庄重的印刷字“大学录取通知书”像烙铁,烫得她指尖猛地一缩,
一股滚烫的血直冲头顶,心跳得擂鼓一般。她死死攥着那封信,
像攥着一条能带她游出这片死水的活命绳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她甚至忘了道谢,
转身就往屋里冲,要把这巨大的、沉甸甸的喜悦,亲手捧给她的爹娘。堂屋里光线昏暗,
弥漫着劣质烟草和经年潮湿的霉味。父亲林大山正蹲在门槛上,就着一碗玉米糊糊,
大口嚼着咸菜疙瘩。母亲李秀花佝偻着背,在灶台边忙碌,锅沿升起稀薄的热气。“爹!娘!
我考上了!省城大学!”林溪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把那个印着红字的信封高高举起,
像是捧着一个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放在父亲粗糙油腻的饭桌一角。
林大山浑浊的眼珠慢慢转过来,落在信封上,又抬起来,
钉子一样扎在林溪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一种林溪熟悉的、沉甸甸的漠然,像冬天里冻得发硬的土块。他放下碗,
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指,慢条斯理地伸向那个信封。林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嗤啦——”那声音尖锐得刺耳,像是布帛被活生生撕裂。林大山布满老茧的手指异常灵活,
三两下就将那承载着女儿全部希望的信封连同里面精美的通知书,撕成了几片,又几片。
他手一扬,那些印着红字的碎片如同被枪惊起的鸟雀,纷纷扬扬,飘落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
沾上了污黑的鞋印和泥点。“女娃子,读啥子书?”林大山的声音不高,
却像冰冷的石头砸下来,“识几个字,认得工钱就够了!你娘像你这么大,娃娃都满地跑了!
趁早收收心,找个好人家嫁了才是正经!”他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重新端起了他的糊糊碗,
仿佛刚才只是随手丢弃了一件无用的垃圾。林溪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得她耳膜嗡嗡作响。眼前是父亲咀嚼咸菜的、漠然的侧脸,
灶台边母亲无声的、习惯性的佝偻背影,还有地上那些沾着泥污的碎片,
像被踩碎的蝴蝶翅膀。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从脚底升起,瞬间淹没了刚才所有的滚烫。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慢慢地蹲下去,一点一点,
把那些碎片捡拾起来,紧紧攥在手心。锋利的纸边割破了她的手指,细小的血珠渗出来,
染红了纸屑,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那天之后,林溪像被抽走了魂。
她依旧沉默地洗衣、做饭、喂猪,只是眼神里的光彻底熄灭了,动作变得机械而迟缓。
直到那个闷热的午后,她背着猪草下山,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
遇到了骑着自行车、正要离开李家坳的邮差老王。老王看着林溪那双死水般的眼睛,
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小溪,那信……撕了,可人还在啊。我听说,城里头,
有那个啥……助学贷款。你这样的娃,成绩好,兴许能办下来?就是得自己打工还,
苦得很呐……”“助学贷款?”林溪猛地抬起头,死水般的眼睛里骤然投入了一颗石子,
激起细微却执着的涟漪。老王后面的话,她没太听清,只记住了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像一道微弱的、摇曳的火光,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亮了起来。她需要抓住它,
必须抓住它。那个夏天,县城唯一那家“蓝精灵”网吧的空气浑浊得如同黏稠的粥,
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香烟的辛辣。闷热的机房里,只有老旧风扇徒劳的嗡鸣。
林溪缩在最角落一台电脑后面,屏幕的冷光映着她苍白而专注的脸。
她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通宵,眼睛熬得通红,手指在油腻的键盘上敲得僵硬。
她接了一个又一个网络录入的活计,校对、数据整理……屏幕上跳动的微小数字,
是她通往山外世界的、唯一的、极其渺茫的船票。她困极了,就用冷水狠狠拍脸,
指甲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驱赶睡意。每一分钱,都带着汗水和强撑的清醒。
当终于攥着那薄薄一叠浸满汗水、带着网吧特有烟油味的钞票,
凑齐了助学贷款要求的第一期保证金时,她走出网吧大门,被炽烈的阳光晃得一阵眩晕,
扶着斑驳的墙皮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地往下掉。那不再是绝望的泪水,
是劫后余生的、带着铁锈味的希望。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李家坳时,
父母只是掀了掀眼皮,嘟囔了一句“野丫头又跑哪儿去了”。林溪低着头,没有解释。
她知道自己踏出了第一步,而这条路的后面,是父母无法理解、也绝不会支持的漫长崎岖。
她用沉默筑起了一道墙,墙内是她拼死也要抓住的微弱星火。大学的第一年,
是在紧张、忙碌和巨大的经济压力下熬过来的。助学贷款解决了学费,
生活费却像一座沉重的大山。林溪同时打着三份零工:清晨在食堂窗口卖包子,
周末去图书馆整理书籍,晚上还要给校外的初中生补习功课。她的时间表精确到分钟,
走路永远带着风,吃饭总是食堂最便宜的素菜。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
在学业和生存的鞭子下疯狂旋转,人瘦得脱了形,眼下的青黑成了固定标记。偶尔在深夜,
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寂静的宿舍,她会翻出那个藏得极深的旧笔记本,
里面夹着当年被父亲撕碎、又被她小心翼翼粘贴起来的录取通知书碎片。那些参差的裂痕,
像一道道永不愈合的伤疤,也像一张狰狞的网。她用手指一遍遍描摹着那些裂痕,指尖冰凉。
这就是代价,她对自己说,挣脱那张网的代价。大二那年的寒假,北风格外凛冽,
刀子一样刮着脸。林溪裹紧单薄的棉衣,刚踏进家门,
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扑面而来。母亲李秀花搓着手,
脸上带着一种局促的、讨好的笑,眼神却躲闪着。父亲林大山蹲在灶膛前,
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他抬眼瞥了林溪一下,那眼神锐利得像钩子。“小溪,
回来啦?”母亲的声音干涩,“那个……你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念书是好事,可女娃子,
总归是要嫁人的。你爹托人给你寻摸了个好人家……”林溪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窟。
一张被摩挲得有些卷边的彩色照片被塞到她手里。照片上的男人穿着不合身的西装,
梳着油亮的头发,眼神里透着一股精明和打量。
母亲在旁边絮叨着:“是邻县王老板家的儿子,家里开着大厂子呢!在城里都买了楼!
人老实,就是……就是年纪比你大个十来岁,懂得疼人!人家不嫌弃咱家穷,
就看中你是大学生,有文化……”“王老板?哪个王老板?
是不是那个在工地上包工的王大奎?”林溪的声音干涩发紧。
王大奎的名声在十里八乡并不好,刻薄、吝啬,他的儿子更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对!对!
就是他!有钱着呢!”李秀花眼睛一亮,仿佛女儿已经攀上了高枝。
林溪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她看向父亲,林大山磕了磕烟袋锅,
浑浊的眼睛盯着她,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看过了,挺好。过了年,正月里就相看相看。
女娃子念书念到这份上,够了。”那“相看”的地点,
定在县城唯一一家像样点的饭馆包间里。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菜肴的油腻和烟酒混合的浊气。
王大奎的儿子王强,本人比照片上更显油腻,头发依旧油亮,
一身名牌却掩不住那股暴发户的粗鄙。他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地在林溪身上扫视,
带着评估货物般的赤裸裸的审视,嘴角挂着自以为是的笑意。“大学生啊?啧啧,文化人!
”王强喷着酒气,一只戴着粗大金戒指的手,不规矩地伸过来,
油腻的指头想要捏林溪的下巴,“脸蛋儿也不错,就是瘦了点,以后跟着我王强,
保管给你养得白白胖胖!”林溪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她猛地侧头躲开那只手,
动作太大,带翻了桌上的茶杯,滚烫的茶水溅了一些在她手背上,
也泼到了王强昂贵的裤子上。“妈的!给脸不要脸!”王强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
被一种暴戾的凶光取代。他猛地一拍桌子,杯盘碗盏叮当作响。
“一个穷山沟里出来的丫头片子,装什么清高?老子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他欺身向前,
带着浓重酒气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溪脸上,那只戴着金戒指的手猛地扬起,
狠狠一巴掌掴在林溪脸上!“啪!”清脆的响声在包间里炸开。林溪被打得头猛地偏向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