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是被冻醒的。
冰窖似的屋子里,暖气片摸着跟冰坨子没两样,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铁锈味的温乎气儿,聊胜于无。
窗户玻璃上结满了厚厚的冰花,扭曲地映着外面灰蒙蒙的天。
他搓了把脸,冰凉的手指触到皮肤,激得他一哆嗦。
身上黏腻腻的,是长途跋涉和惊吓捂出来的汗,混着灰,又冷又腻,像糊了一层浆糊。
澡,必须得洗了。
他想起了老马头那双布满血丝、充满警告的眼睛,想起了二柱子脖子上那圈“乌紫乌紫、跟铁水管一个色儿”的印记。
寒意更深了。
但身上这层“浆糊”带来的不适感,压过了恐惧。
更重要的是,澡堂,是眼下所有诡异线索的核心。
他得去,必须去。
公告栏第五条规则在脑子里盘旋:“澡堂子每周二下午三点前排队!
锅炉就烧俩钟头,过点儿水拔凉!
搓澡师傅问你话,掂量着答!”
今天就是周二。
他从那个磨秃了角的帆布箱里翻出了父亲留下的搪瓷缸子。
缸体上印着模糊的熊猫图案,憨态可掬,只是颜色褪得厉害,边角还有几处磕碰掉瓷留下的黑疤。
缸底果然有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奖”字刻痕。
他手指摩挲着缸沿,一个不起眼的豁口硌着指腹,边缘锋利。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缸子揣进了军大衣宽大的内兜里。
冰凉的搪瓷贴着肋下皮肤,激得他一颤。
公告栏第二条规则提到过它(“拿你家搪瓷缸子敲三下暖气片”),带着,也许…有用?
下午两点半,陈默裹紧了军大衣,顶着刀子风,走向家属院角落那栋低矮的澡堂。
澡堂的烟囱冒着稀薄的白汽,在寒风里显得有气无力。
门口己经稀稀拉拉排了七八个人,大多是老头,缩着脖子揣着手,跺着脚取暖,没人说话,气氛沉闷得如同这铅灰色的天。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廉价香皂(胰子)、潮湿水汽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铁锈和什么东西轻微***的、难以形容的气味。
这味道钻进鼻腔,让陈默胃里又是一阵不舒服。
澡堂的门是厚重的绿色木门,漆皮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发黑的原木。
门楣上挂着一个掉了漆的木牌子,写着“男部”。
他跟着队伍挪进去。
一股更浓烈、更潮湿的热浪混合着肥皂泡和人体气味扑面而来,瞬间糊住了口鼻。
眼前是一个不大的门厅,水泥地湿漉漉的,角落里堆着些破旧的拖鞋。
左边墙上开着一个售票的小窗口,里面坐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女人,眼皮耷拉着,手指飞快地拨弄着一个油腻腻的算盘珠子,发出“噼啪”的脆响。
右边是通往更衣室的门洞,挂着一条辨不出原色的厚棉布帘子,帘子边缘被水汽浸得发黑发硬。
陈默交了澡票钱——一张薄薄的、印着红旗厂徽的纸片——撩开那沉甸甸、带着湿冷霉味的棉布帘,进了更衣室。
更衣室很大,光线昏暗。
几盏蒙着厚厚灰尘的白炽灯泡挂在满是水渍的高高天花板上,发出昏黄的光。
墙壁下半截刷着惨绿色的油漆,上半截是斑驳脱落的白色墙灰。
一排排深棕色的木质更衣柜靠墙立着,柜门大多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湿漉漉的、长着霉点的木板。
空气又热又闷,水汽氤氲,视线都有些模糊。
地上是湿滑的水磨石,一道道排水沟里积着浑浊的肥皂水。
人不多。
几个老头正慢吞吞地脱衣服,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的机器。
皮肉松弛,肋骨嶙峋,挂在身上。
没人说话,只有衣服摩擦的窸窣声、沉重的呼吸声和远处淋浴间传来的哗哗水声,显得这空间更加空旷和诡异。
陈默找了个角落的空柜子,开始脱衣服。
冰冷的空气接触到皮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脱下军大衣,小心翼翼地把它和里面装着搪瓷缸子的毛衣一起塞进柜子。
关上柜门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木柜门内侧靠下的位置。
那里似乎刻着些什么。
他心下一动,蹲下身,凑近了看。
昏暗的光线下,只见粗糙的木头表面,用某种尖锐的东西,深深地刻划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刻痕很深,边缘发黑,像是浸染过什么污渍。
字迹潦草,透着一股仓促和…恐惧:澡堂女部 7条1. 搓澡师傅问“要重搓还是轻搓”,必须答:“轻重都行,师傅你看着办”。
2. 搪瓷缸子别用绿的(83年淹死的女工最爱绿)。
用完倒扣窗台,缸底有水珠?
快用胰子洗手!
3. 听见山东腔喊“大妹子”,别回头!
东北腔喊“老妹儿”?
笑着应一声,递块胰子过去。
4. 蒸房铃响三声,立刻出来!
别管身上皴搓没搓净!
5. 更衣室镜子别照超过十个数!
6. 看见地上有长头发(黑的),捡起来扔锅炉口!
红的?
踩住!
喊赵大姐!
7. 水管要是流黄水,堵住耳朵唱《国际歌》!
陈默的心脏狂跳起来!
女部规则?
刻在男部更衣柜的门板上?
而且这些规则…比公告栏的更加具体、诡异,充满了不详的暗示!
“83年淹死的女工”、“山东腔”、“蒸房铃响”、“镜子”、“长头发”、“黄水”… 还有“赵大姐”!
他猛地想起老马头的话:“搓澡师傅问你话,掂量着答!”
原来具体答案在这里!
“轻重都行,师傅你看着办”!
那要是答“重搓”或“轻搓”呢?
老马没说,但二柱子的下场就是答案!
“咣当!”
一声闷响从淋浴区方向传来,像是什么重物砸在地上。
紧接着,一个洪亮、带着浓重东北腔的女声穿透水汽传了过来,那声音中气十足,甚至有点震耳朵:“磨蹭啥呢?
水刚烧热乎!
麻溜儿进来冲啊!
等着水拔凉啊?”
陈默一激灵,赶紧把柜门关好锁上。
他抓起毛巾和肥皂(胰子),深吸了一口闷热潮湿、混杂着铁锈***味的空气,撩开通往淋浴区的又一道厚棉布帘。
水汽瞬间浓重了十倍,白茫茫一片,几乎看不清两米外的人影。
巨大的、模糊的水声在西面八方回响。
脚下是湿滑的瓷砖,温热的水流从西面八方溅射过来。
人影在雾气中晃动,像一个个模糊的鬼影。
淋浴区尽头,隐约可见一个拱形的门洞,里面透出更浓烈的、带着硫磺味的热浪——那是蒸房。
门洞旁边,立着一根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水管,足有成年人的大腿那么粗,盘绕扭曲着向上延伸,没入雾气蒙蒙的天花板。
管身冰冷,凝结着大颗的水珠,在昏黄的灯光下,那暗红的铁锈颜色…乌紫乌紫的!
陈默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这就是老马说的那根铁水管!
二柱子脖子上“同款”颜色的来源!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蒸房门口那片浓重的白雾里走了出来。
是个女人,非常壮实,像一堵移动的墙。
她只穿着一条宽大的、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裤,上身是一件同样发白的红色跨栏背心,***着两条肌肉结实、皮肤黝黑发亮的胳膊。
湿漉漉的短发贴在头皮上,一张圆盘大脸,颧骨很高,眼睛不大但很亮,此刻正扫视着淋浴区。
她手里拿着一个搓澡巾,灰扑扑的,边缘磨损得厉害。
陈默的目光瞬间被那搓澡巾吸引住了——上面绣着的图案,依稀还能看出是一只圆滚滚的熊猫,只是原本的黑白分明,早己褪成了污浊的灰黑色,熊猫的眼睛部位更是磨损得只剩下两个模糊的黑点。
赵大姐!
那个亚运会搓澡巾!
是她!
赵大姐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陈默这个生面孔上。
她咧开嘴,露出一口不算整齐但很白的牙齿,声音洪亮地招呼道:“哟!
生面孔?
新搬回来的?
来来来,老妹儿…呃…”她的话顿了一下,似乎意识到称呼错了性别,但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变,极其自然地改口,那口东北腔标准得挑不出毛病:“…老弟!
对,老弟!
新来的吧?
来,姐给你好好搓搓!
咱这手艺,杠杠滴!
保管把你这一身‘铠甲’都给你褪下来!”
她一边说,一边大步流星地朝陈默走过来,脚步踩在湿滑的瓷砖上却稳得很。
她扬了扬手里那个灰黑色的亚运会搓澡巾,上面的熊猫图案在昏黄的光线下,那磨损的“眼睛”位置,两个模糊的黑点,不知是不是错觉,陈默觉得它们似乎…动了一下。
“老弟,”赵大姐己经走到了陈默跟前,高大的身影带来一股压迫感,混合着她身上浓烈的香皂味和…一丝极其淡的、像是机油和铁锈混合的古怪气味。
她笑眯眯地,眼睛弯成了缝,但那目光却锐利得像刀子,首首刺向陈默,清晰无比地问道:“要重搓,还是轻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