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界星途

落星村的雾是活的。

晨露在蕨类叶片上凝成晶莹的珠串，还没来得及坠向地面，乳白色的雾气己顺着青石板路的缝隙漫涌而上。

默希穿着草鞋的脚踝被雾气浸得发凉，那潮湿感像是有生命般往骨头缝里钻。

他背着半篓刚砍的柴禾，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后腰 —— 那里藏着块巴掌大的黑曜石，边缘被摩挲得光滑圆润。

这是三年前他在雾墙边缘捡到的物件，每当雾变得格外粘稠时，石头就会泛起微弱的暖意，像只安静蛰伏的小兽。

“默希，趁早把柴卸了。”

守雾人老槐的烟杆在石碾上重重磕了磕，火星刚冒头就被涌来的雾气吞没，瞬间熄灭。

他独眼里的浑浊散去些许，透出锐利的光，扫过默希被雾气打湿的额发，“今儿的雾不对劲，比往天沉，带着股子腥气。”

默希抬头望向村子边缘。

那道看不见的界限永远横亘在三百步外，平日里雾气在那里只是缓慢流动，可今日不同，雾在那里突然变得稠密，像是被无数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捻成棉絮，连清晨本就微弱的光线都被彻底吞噬。

村里的老人总说，雾墙是老祖宗设下的屏障，墙外游荡着专吃孩童的怪物；可默希心里清楚，那里面藏着声音，像无数根细针在耳膜上轻轻刮擦，尤其在这样潮湿的清晨，那声音会变得格外清晰，带着种奇异的韵律。

“又听见啥了？”

老槐的独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这位守雾人在十年前的雾灾里丢了左眼，村里流传着各种说法，有人说他是被雾里的怪物抓伤，也有人说，是因为他听得太清楚，被那声音伤了眼。

默希赶紧低下头，手指用力掐了掐掌心，试图驱散耳边那若有若无的声响，低声道：“没什么，槐伯。”

他不敢说实话。

上次他忍不住跟同伴说听见雾里有人唱歌，那歌声婉转又哀伤，结果被族长知道后，罚他在祠堂跪了三天，额头磕在冰冷的青石地上，留下的疤现在碰着还隐隐作痛。

落星村的规矩森严，“听见不该听的” 和 “靠近不该靠近的” 同样是大罪，会被视为给村子招来灾祸的不祥之人。

柴房里弥漫着松脂和潮湿木头混合的清香，墙角堆着半风干的草药，散发出淡淡的苦涩味。

默希将柴禾整齐码好时，指尖的黑曜石突然烫了一下，那热度来得又急又猛，像是被火炭燎过。

他心里一惊，猛地攥紧石头冲出柴房，刚到门口，就看见东边的雾墙在剧烈翻滚 —— 不是往常那种缓慢的流动，而是像被投入烈火的沸水般疯狂翻涌，灰白带紫的雾团里甚至闪过几道银亮的弧光，如同蛇信般吐噬着空气。

“敲钟！”

老槐的吼声撕破晨雾，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手里的青铜短刀己经出鞘，刀身在雾里泛着森然的冷光，“雾里的东西要出来了！

都打起精神！”

村口的铜钟被守雾人敲响，发出沉闷的嗡鸣，那声音在浓雾里传播得不远，却像重锤般敲在每个落星村人的心上。

村民们纷纷扛着锄头、扁担从屋里涌出来，脸上带着惊慌却又强作镇定的神情，沿着雾墙内侧的青石线站成一排。

这是刻在落星村人骨子里的本能，就像候鸟知道何时南飞，他们清楚，当雾墙沸腾时，必须用血肉之躯筑起第二道防线，否则村子就会被雾里的东西吞噬。

默希挤在人群里，后腰的黑曜石烫得像块烙铁，隔着粗布衣裳都能感觉到那灼人的温度。

他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 不是歌声，也不是细语，而是某种东西穿透阻碍时的嘶鸣，像上好的丝绸被猛地撕裂，又像粗壮的骨头在石碾里被碾碎，尖锐又沉闷，让人头皮发麻。

“那是什么？”

人群里有人指着雾墙边缘，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一道白影突然从翻滚的雾团里跌出来，像片被狂风撕扯的雪花，重重摔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诡异的是，雾气像被无形的屏障挡在那道身影三尺外，在地面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仿佛那身影周围有层看不见的护罩。

默希踮起脚尖，看清那是个穿着素白裙衫的少女，湿漉漉的黑发粘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裸露的脚踝处有道月牙形的伤口，正渗着淡金色的血珠，那颜色在灰暗的雾里格外刺眼。

更让人觉得诡异的是她脖颈间挂着的东西 —— 一枚鸽子蛋大小的星形玉佩，在雾里泛着幽蓝的光，每闪烁一下，周围沸腾的雾气就会凝滞片刻，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是外乡人？”

“不可能！

雾墙从没让外人进来过！

她是怎么穿过雾墙的？”

议论声在人群里炸开，带着惊疑和恐惧。

老槐举着刀，一步一步慢慢靠近少女，他脚踩过的地方，雾气竟自动分开一条细缝，仿佛畏惧着什么。

少女似乎被脚步声惊醒，长长的睫毛颤了颤，露出一双蒙着水汽的眼睛，像受惊的小鹿，茫然地望着围上来的人群，眼神里满是无措。

“你是谁？”

老槐的刀尖离她咽喉只有半尺，声音冷硬如铁，“从雾里什么地方来？

老实交代！”

少女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微弱的气息从唇间溢出。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当落到默希身上时突然顿住，像是被磁石吸住一般。

喉间溢出细碎的气音，那声音极轻，却清晰地传到默希耳中，像在模仿某种遥远的呼唤，带着种奇异的熟悉感。

就在这时，默希后腰的黑曜石骤然爆发出灼热的温度，烫得他几乎要跳起来。

他听见那道嘶鸣般的声音突然变调，化作无数细碎的呢喃，争先恐后地钻进耳朵 ——“星核…… 找到了……裂缝要开了…… 就在近期……守雾人…… 挡不住的…… 劫难……”他猛地捂住耳朵蹲下身，冷汗顺着额角滴进雾气里，打湿了脚下的青石板。

耳边的呢喃还在继续，像无数只虫子在爬，让他浑身难受。

等他强撑着抬起头时，那名少女己经晕了过去，可她脖颈间星形玉佩的蓝光却变得愈发炽烈，竟在她身下的青石板上映出个复杂的星图，那些线条扭曲又神秘，默希瞳孔一缩，这星图竟与祠堂壁画上被刻意凿去的图案一模一样！

祠堂那幅壁画是村里的禁忌，据说记载着落星村的起源，可不知为何，关键部分被人凿毁，只留下模糊的轮廓。

老槐的脸色变得铁青，像是被寒霜冻过，他用刀鞘小心翼翼地挑起少女的玉佩看了眼，玉佩的蓝光映在他独眼里，闪过一丝惊恐。

他突然转头，对默希厉喝：“去叫族长！

就说…… 雾里的东西，顺着人缝钻进来了！

快点！”

默希踉跄着起身，后腰的黑曜石还在持续发烫。

他回头望了眼躺在雾中光晕里的少女，忽然发现她素白裙角沾着的不是泥土，而是些闪烁着微光的鳞片，那些鳞片细小又精致，在雾中若隐若现，像极了三年前他在雾墙边缘捡到的那块黑曜石内侧的纹路。

那一刻，他心里涌起一个荒谬又强烈的念头：这少女和他的黑曜石，或许有着某种联系。

铜钟的余韵还在雾里荡着，带着悠长的回响。

默希奔跑的脚步声惊起几只栖息在石缝里的雾雀，它们扑棱棱地钻进浓稠的白雾，可没飞出十步，就化作几个模糊的影子，被缓缓合拢的雾气吞没，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默希看着这一幕，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有种预感，落星村平静的日子，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