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雨夜里的樟木箱深秋的雨总带着股钻骨的凉,豆大的雨点砸在电动车挡风板上,
溅起的水花洇湿了林晓棠的裤脚。她把车撑在单元楼门口时,后颈的碎发已经黏成了深褐色,
像块被水浸透的绒布。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三天,物业总说"明天就修",
此刻她只能摸着黑往上爬,楼梯扶手积着层薄灰,蹭得掌心发涩。三楼转角的窗户没关严,
风裹着雨丝扑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寒颤。摸出钥匙串的瞬间,
指腹突然被什么硌了一下——是那枚黄铜小铃铛,挂在钥匙圈上晃悠了快二十年,
铃铛口磨得发亮,边缘圆润得像奶奶常年握针的指节。开门的响动惊动了客厅里的人。
王秀琴正蹲在樟木箱前翻找,见她进来立刻直起身,膝盖发出"咔"的轻响,
像老旧合页转动的声音。"可算回来了,"老太太往她手里塞了杯红糖姜茶,
玻璃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快暖暖,我找你那件灰毛衣呢。"林晓棠捧着杯子的手顿了顿。
姜茶的甜香混着水汽漫上来,让她想起小时候发烧,奶奶也是这样端着搪瓷碗喂她喝姜茶,
碗沿磕出个小豁口,总在她下巴上留下道浅痕。"妈,您怎么又翻樟木箱了?
"她低头吹着热气,目光落在那个枣红色的木箱上。箱子是奶奶的陪嫁,
边角的铜锁已经氧化成青绿色,上面还留着她小时候用指甲刻的歪歪扭扭的"棠"字。
此刻箱盖敞着,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物,一股浓郁的樟脑味涌出来,
呛得她鼻腔发酸。王秀琴没接话,伸手在箱底扒拉着,干枯的手指掠过件深蓝色斜襟棉袄,
那是奶奶六十岁生日时,王秀琴亲手做的。"你看这料子,"她突然回头,眼里闪着点兴奋,
"当年托人从上海带的的确良,现在摸着还这么挺括。"林晓棠嗯了一声,
视线越过母亲的肩膀,落在箱角那叠泛黄的手帕上。最上面那块绣着玉兰花,
针脚已经松脱了,是她小学三年级的手工课作业。记得当时把歪歪扭扭的花瓣绣完,
奶奶高兴地把它别在自己的布衫上,逢人就说"我家棠棠手巧"。"找到了!
"王秀琴的声音把她拽回现实。老太太捧着件灰扑扑的毛衣站起来,
袖口的米老鼠补丁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显眼——那是她用红色毛线补的耳朵,
黑色纽扣当的眼睛,现在纽扣已经掉了一颗,只剩下个小小的线结。林晓棠的喉结动了动。
灰毛衣是奶奶织的,藏蓝毛线里掺了两缕灰,据说是拆了三件旧毛衣拼出来的。
那年冬天她生水痘,浑身长满红点,奶奶怕外面买的衣服不干净,戴着老花镜坐在小马扎上,
织了整整四十天。"妈,这衣服都起球了。"她避开母亲的目光去挂外套,
羽绒服的拉链卡在领口,扯了两下才拉上去,"再说我现在穿XXL,这衣服顶多M码,
怎么穿啊。"王秀琴的手在毛衣领口捏出了红痕。她把毛衣往林晓棠身上比量,
袖子短了一大截,衣摆刚到腰腹,像件滑稽的童装。"你奶奶织的时候总念叨,
"老太太的声音突然发紧,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说要织得宽宽松松,
能穿到小学毕业。结果你长太快,三年级就穿不下了。"林晓棠低头踢了踢鞋边的泥块。
她当然记得。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她裹着灰毛衣在院子里堆雪人,
奶奶站在廊下喊"别摔着",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后来雪人化了,毛衣后背沾了片泥渍,
奶奶用淘米水搓了半天才洗干净,指尖冻得通红。可这些记忆早该被打包收进箱底了。
就像她刻意忘记,上个月体检单上"甲状腺结节4A级"那行字,
忘记丈夫周明在饭桌上说"要不先别怀了"时,瓷碗碰在玻璃桌面上的脆响,
更忘记昨天在公司茶水间,听见实习生议论"那个林主管看着挺厉害,
其实连孩子都生不出"时,手里的马克杯差点摔在地上。"找它干嘛呀,
"林晓棠把姜茶放在茶几上,杯底与玻璃碰撞的声音格外清晰,"我明天穿羽绒服就行,
公司暖气足着呢。"王秀琴没接话,转身又蹲下去翻樟木箱。箱子深处露出半截蓝布包袱,
边角绣着褪色的缠枝莲——那是奶奶的陪嫁包袱皮,针脚细密得像鱼鳞。
老太太小心翼翼地把包袱拽出来,解开绳结的瞬间,林晓棠猛地别过脸去。
包袱里裹着的何止是灰毛衣。还有她掉了漆的银色口琴,吹不出完整的调子了,
琴身上刻着的"三好学生"字样还能辨认;小学得的第一张奖状,边角卷得像朵花,
照片上的她梳着羊角辫,门牙缺了颗,笑得漏风;甚至有颗缺了角的水果糖,
透明糖纸已经黏成了琥珀色,摸起来硬硬的,不知道还能不能吃。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
六岁的她骑在奶奶肩头,手里举着根糖葫芦,糖浆滴在奶奶的蓝布衫上,留下道深色的印子。
祖孙俩的门牙都缺了颗,笑得像两朵皱巴巴的向日葵,背景里的老槐树刚抽出新芽,
嫩得能掐出水来。"你小时候总说,"王秀琴的声音带着水汽,像被雨打湿的棉絮,
"奶奶的樟木箱是百宝箱,能掏出孙悟空的金箍棒。有次你趁我们不在,踩着小板凳翻箱子,
结果摔下来磕了额头,现在还有个小疤呢。"林晓棠下意识地摸了摸额角。确实有个浅疤,
像颗小小的月牙。她记得那天奶奶抱着她往卫生院跑,凉鞋跑掉了一只也没回头,
路上遇到卖冰棍的,还硬塞给她一根绿豆的,说"含着就不疼了"。结果她刚含在嘴里,
就被医生的针头戳得"哇"地哭出来,冰棍渣子喷了奶奶一脸。"妈,我真的穿不下。
"她捏着姜茶杯的手指泛白,杯壁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地板上洇出小小的圈。
王秀琴把毛衣往她胳膊上套,粗糙的毛线蹭得皮肤发痒。"你试试嘛,
"老太太固执地拽着袖口,"你奶奶说过,好毛线有记性,穿穿就松快了。你看这领口,
还能扣上呢。"林晓棠突然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像被什么东西闷住了。她猛地挣开胳膊,
毛衣"啪"地掉在地板上,米老鼠补丁的耳朵被扯得变了形,露出里面的白线头。
"我说了穿不下!"她的声音撞在墙壁上,弹回来砸得人耳朵疼,"您能不能别总提奶奶?
她都走了八年了!"王秀琴僵在原地,手里还攥着半截毛衣袖子。窗外的雨突然大了,
雨点敲在玻璃上,像无数根细针在扎,密密麻麻的声响里,
能听见楼下排水管"哗啦啦"的流水声。老太太慢慢蹲下去捡毛衣,
手指在米老鼠补丁上摩挲着,指腹的老茧勾住了起球的毛线,拉出长长的丝。
"昨天去看你爸了,"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风一吹就散,"他坟头的草该除了。
我蹲那儿拔草时就想,你小时候发烧,他背着你往医院跑,雪地里摔了三跤,
愣是没让你沾着一点泥。"林晓棠的视线落在母亲的鬓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王秀琴的头发也白成了奶奶当年的样子,只是没有奶奶那样总梳得整整齐齐,
鬓角总有几缕碎发翘起来,像她年轻时扎马尾辫留下的痕迹。上次带母亲去理发店染头发,
理发师说"阿姨发质真好",母亲却笑着说"白就白吧,省得花钱",
当时她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医生说结节是良性的,"她听见自己低声说,
声音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就是要定期复查,没什么大事。"王秀琴"嗯"了一声,
把毛衣叠得方方正正放进包袱。"我今天去菜场,看见有卖野荠菜的,"她起身时扶了扶腰,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明天给你包馄饨,放你爱吃的虾皮,再滴两滴香油。
"林晓棠没说话,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糖纸。糖块早就化了,在纸上留下深褐色的印子,
像颗小小的心。她突然想起十岁那年,奶奶带她去打预防针,临进门时把这颗糖塞给她,
说"吃了甜的,打针就不疼了"。结果她刚含在嘴里,就被护士戳得"哇"地哭出来,
糖渣子喷了奶奶一脸,老太太不仅没生气,还笑着说"我们棠棠力气真大"。"妈,
"她捏着糖纸站起来,喉咙发紧,"毛衣我穿。"王秀琴的眼睛亮了一下,像落了星子。
她找出针线盒,坐在沙发上缝补被扯坏的补丁,竹针穿过毛线的声音,
和记忆里奶奶织毛衣的"嗒嗒"声重叠在一起。林晓棠靠在门框上看着,
突然发现母亲握针的姿势和奶奶一模一样——食指微微翘起,像是怕扎到自己,
针脚也是歪歪扭扭的,却格外扎实。夜里起夜时,客厅还亮着盏小灯。林晓棠走过去,
看见王秀琴趴在茶几上睡着了,头边放着那件灰毛衣,上面铺着张便签,
是母亲歪歪扭扭的字:"袖口加了两寸松紧,明天试试。"老太太的嘴角微微翘着,
像是在做什么好梦,鬓角的白发垂下来,扫着毛衣的领口。樟脑的香气从毛衣里钻出来,
混着母亲身上的艾草味,在寂静的夜里漫成一片温柔的海。林晓棠轻轻把毛衣盖在母亲肩上,
摸到袖口新接的毛线时,突然想起上周整理旧物袋,其实在最后一刻把毛衣抽了出来,
藏在了衣柜最上层的收纳箱里。当时她告诉自己"留着做个纪念",
转身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原来有些东西,就算嘴上说着要扔掉,
心里早就给它们留好了位置。就像奶奶总说的,好毛线有记性,那些藏在针脚里的惦记,
就算过了十年二十年,也会在某个下雨的夜晚,悄悄爬出来,把你裹进最暖的怀抱。
二、馄饨里的虾皮第二天清晨,林晓棠是被馄饨的香气叫醒的。她睁开眼时,
窗帘缝里漏进的阳光刚好落在床头柜上,照得那枚铜铃铛闪闪发亮。窗外的雨停了,
鸟鸣声脆生生的,像被水洗过一样。她坐起身,
发现身上盖着条毛毯——是昨晚起夜时忘记拿的。毛毯边缘绣着朵玉兰花,
是母亲去年冬天绣的,针脚比奶奶差远了,花瓣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认真劲儿。穿衣服时,
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衣柜最上层的收纳箱。灰毛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最上面,
袖口新接的浅灰色毛线像给米老鼠戴了副手套,针脚虽然歪歪扭扭,却缝得格外结实。
林晓棠把毛衣套在身上,领口有点紧,勒得脖子发痒,可后背却暖烘烘的,像贴着个小暖炉。
镜子里的人有点滑稽。毛衣短了一大截,露出半截腰腹,袖口刚好到手腕,
米老鼠补丁歪在胳膊肘上。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镜中的自己,
突然想起小学开学典礼那天,她穿着这件毛衣站在主席台上发言,紧张得声音发颤,
下台时被台阶绊了一下,是奶奶冲上来扶住了她,毛衣上的樟脑香混着奶奶身上的肥皂味,
让她一下子就不害怕了。"棠棠,快来吃馄饨!"王秀琴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点雀跃。
林晓棠应着"来了",转身时,钥匙串上的铜铃铛轻轻响了一声。她摸了摸铃铛,
突然想起这是奶奶送她的入学礼物,说"背着书包走在路上,铃铛响,就像奶奶陪着你"。
有次她把铃铛弄丢了,坐在校门口哭,奶奶冒雨找了半天才在水沟里找到,回来时浑身湿透,
却举着铃铛笑得开心。厨房的玻璃窗上蒙着层白雾,王秀琴正站在灶台前捞馄饨,
蓝布围裙上沾着面粉,像落了层雪。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混着虾皮和荠菜的香气,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快坐,"老太太把碗放在餐桌上,
"特意给你放了三个虾皮,你小时候总说'三个虾皮最鲜'。"林晓棠看着碗里的馄饨,
白胖的馄饨浮在汤里,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三个小小的虾皮趴在碗边,
像三只调皮的小虾米。她记得小时候家里穷,虾皮是稀罕物,每次包馄饨,
奶奶都数着个数放,她总闹着要三个,说"三个是神仙数",奶奶就笑着戳她的额头,
说"我们棠棠是小神仙"。"妈,您也吃。"她往母亲碗里夹了个馄饨,
筷子碰到瓷碗的瞬间,突然发现碗沿有个小豁口——是她初中时摔的,
当时王秀琴心疼了好几天,说"这是你爸出差带回来的碗"。王秀琴咬了口馄饨,
眼睛眯成了条缝。"还是野荠菜香,"她咂咂嘴,"昨天在菜场转了三圈才买到,
有个老太太跟我抢,我说'给我闺女吃的',她才让给我。"林晓棠的鼻子突然有点酸。
她知道母亲一向节俭,平时买菜都要货比三家,昨天为了野荠菜,肯定跟人磨了半天嘴皮子。
就像小时候,她想吃草莓,母亲在水果摊前站了好久,最后买了半斤,回来全塞给她,
说"妈不爱吃酸的"。"对了,"王秀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
"这个给你。"布包是用蓝布缝的,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玉兰花,和毛毯上的一样。
林晓棠打开布包,里面是颗用红绳系着的核桃,表面被盘得油亮,像块暗红色的玉。
"这是你奶奶留的,"王秀琴说,"她说核桃能安神,你最近总失眠,戴着吧。
"林晓棠捏着核桃,指腹能摸到上面凹凸不平的纹路,像奶奶手上的老茧。
她记得奶奶有个核桃串,没事就拿在手里盘,说"多盘盘,脑子就灵了"。有次她偷着盘,
把核桃摔掉了个角,吓得不敢说话,奶奶却笑着说"没事,这样更特别"。"谢谢妈。
"她把核桃戴在脖子上,红绳有点短,勒得脖子发痒,可心里却暖烘烘的。"快吃吧,
要不凉了。"王秀琴给她碗里加了点醋,"你小时候吃馄饨,总爱放两勺醋,
酸得龇牙咧嘴还说香。"林晓棠舀起个馄饨,吹了吹送进嘴里。荠菜的清香混着虾皮的鲜,
在舌尖蔓延开来,醋的酸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油腻,让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好吃,
"她含糊不清地说,"跟小时候一个味。""那是,"王秀琴笑得眼角堆起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