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营回来的第三天，李明辉坐在电脑前剪视频，屏幕上是黑松岭的晨雾，白茫茫一片，把镜头里的山神庙裹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他叼着烟，鼠标拖过进度条，停在一个不起眼的帧上——画面角落的雾里，好像有个红色的小点，像片被风吹动的红叶。
“估计是镜头反光。”他咂咂嘴，点了删除键。烟蒂在烟灰缸里堆成小山，空气里飘着股呛人的烟味，可总盖不住另一种味道——土腥气，混着点湿松针的腥，像从露营时穿的冲锋衣里渗出来的。
他把冲锋衣扔在阳台，暴晒了两天，那味道却没散，反而像长了腿，钻进了客厅。尤其是那扇深褐色的厚窗帘，前租客留下的，布料厚重，拉上时能把阳光挡得严严实实。这几天总不对劲，早上拉开的窗帘，到了傍晚总会自己滑回去半尺，留出一道细缝，缝里飘进的不是楼下车流声，是风穿过松树林的“呜呜”声，跟黑松岭的风声一模一样。
李明辉皱着眉起身，走到窗帘前，手指刚碰到布料，就觉出一股凉意，像摸到了井水浸过的石头。他猛地拉开窗帘，窗外只有对面楼的阳台，晾着件蓝白条纹的衬衫，在风里晃悠。
“自己吓自己。”他骂了句，转身要走，眼角余光却瞥见窗帘的褶皱里，卡着片深绿色的松针——他明明记得，收帐篷时特意抖干净了所有杂物。
晚上十点，视频剪完发了网，评论区很快热闹起来。有人问山神庙是不是真的“闹鬼”，有人催他出“夜探完整版”。李明辉对着屏幕笑，指尖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忽然听见身后有动静。
窸窸窣窣的，像老鼠在啃东西。
他回头，客厅空荡荡的，只有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缝隙里漏进点路灯的光，在地板上投出条细长的亮线。那动静没了，可等他转回去继续打字，窸窣声又响起来，这次更近了，像在窗帘后面。
他抓起桌上的拆信刀，蹑手蹑脚走过去，猛地拉开窗帘——
外面还是那件蓝白衬衫，晃悠着，像个吊死鬼。
窗帘后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窗台上积着层薄灰，灰里有个浅浅的印子，像有人用手指在上面划了下，弯弯曲曲的，像个“等”字。
李明辉的心跳得厉害，他盯着那印子看了半分钟，突然觉得那土腥气浓了起来，顺着鼻腔往肺里钻，呛得他直咳嗽。他退到沙发边，摸出手机想给张雅琪发消息，问问她那边有没有怪事，屏幕刚亮起，就弹出一张照片。
不是他拍的，也不是张雅琪或周磊发的。
照片是黑松岭露营地的帐篷，夜里，帐篷外的泥地上站着个模糊的人影，穿红衣服，长发垂到地上，正对着帐篷的门。拍照的角度很低，像有人趴在帐篷外拍的。
李明辉的手指僵在屏幕上，后颈突然泛起一阵凉意。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他们三个都在帐篷里，周磊打呼，张雅琪说梦话，没人出去过。
照片下面没有发件人，只有一行字：
“你把它带回来了。”
张雅琪是被冻醒的。
空调明明开着制热，被子却像浸了冰水，贴在皮肤上，凉得刺骨。她坐起来，卧室里黑沉沉的，窗帘拉得密不透风，可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从窗帘和墙壁的缝隙里。
她摸到床头的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照亮了床头柜上的化妆盒——粉色的塑料盒，是高中时买的，她把从黑松岭带回来的半块玉佩藏在里面。玉佩是青绿色的，上面刻着模糊的花纹，露营那天她看见李明辉踹翻箱子，这玉佩滚到脚边，她鬼使神差地捡了起来，塞进了口袋。
“别想了，只是块破石头。”她咬着唇，掀开被子下床，脚刚落地，就踩到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
是根头发，黑而长，缠在拖鞋底，拽起来能垂到脚踝。
张雅琪的鸡皮疙瘩瞬间起来了。她从不留这么长的头发，家里也没别人来过。她哆嗦着把头发扔进垃圾桶，转身去浴室，想冲个热水澡压惊。
热水器“嗡”地启动，热水哗哗地流出来，雾气很快漫了满浴室。她站在花洒下，热水浇在背上，却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像有人站在淋浴帘外面，透过布缝看她。
她猛地拉开淋浴帘，外面空荡荡的，只有马桶盖盖着，瓷砖墙白得晃眼。
“神经病。”她骂自己，关了淋浴帘继续洗。可刚涂好沐浴露，就听见“滴答”声——不是花洒的水声，是从浴缸那边传来的，像有人在往空浴缸里滴水。
她关掉花洒，水声停了，那“滴答”声却还在响，清清楚楚，敲在浴缸壁上，又闷又沉。她裹着浴巾拉开帘，浴缸里空空的，水龙头关得紧紧的，可缸底积着一汪水，水里漂着几根长发，跟她刚才踩到的一模一样。
水是黑的，像掺了山神庙门口的泥。
她尖叫着冲出浴室，抓起手机就想给周磊打电话，屏幕刚亮起，就看见锁屏壁纸换了——不是她拍的风景照，是那半块玉佩的特写，玉面上蒙着层白霜，霜下面好像有字，细细密密的，像无数只蚂蚁在爬。
周磊在公司卫生间的镜子前洗手，冷水扑在脸上，还是压不住心慌。
这三天他总觉得不对劲。早上进公司，走廊里的全身镜照出他身后跟着个影子，比他高半个头，穿件发白的冲锋衣——像极了露营时遇到的那个“迷路驴友”阿明。他猛地回头，身后只有保洁阿姨在拖地，拖把划过地面，“沙沙”响，像有人在他耳边呼气。
“周哥，发什么呆呢？”同事拍他肩膀，他吓得一哆嗦，洗手液泡沫溅了一身。
“没事。”他扯出个笑，转身想走，目光却被镜子勾住了——镜中的自己，嘴角正往上咧，露出个诡异的笑，可他明明没笑。
镜中的“周磊”慢慢抬起手，指了指他的身后。
他猛地回头，卫生间空无一人，只有排气扇在头顶转，发出单调的“嗡嗡”声。再转回来，镜子里的笑已经消失了，可镜面上多了道浅痕，像被指甲划的，弯弯曲曲，凑成个“14”。
14级台阶。
他突然想起山神庙门口的台阶，不多不少，正好14级，青石板铺的，上面长满了青苔，踩上去滑溜溜的，像敷了层薄泥。那天早上，他就是从那14级台阶上走下来的，走到底时还回头看了一眼，庙门半开着，里面黑黢黢的，像个张着嘴的黑洞。
“想什么呢？脸这么白。”同事又催了一句，递给他一张纸巾。
周磊接过纸巾，指尖触到同事的手，冰凉，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他抬头看同事的脸，明明是熟悉的五官，此刻却觉得陌生——尤其是眼睛，瞳孔深得发黑，像山坳里的雾。
“没什么。”他几乎是逃着冲出卫生间，走廊里的全身镜还立在电梯口，镜面蒙着层水汽，擦不净。他绕着走过去，听见电梯“叮”地一声打开，里面空无一人，可他分明看见，电梯壁的反光里，站着个穿红衣服的人影，长发垂到腰。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张雅琪发来的消息：“明辉家，现在就去，我怕。”
他回了个“好”，手指还在抖。走到公司门口，保安大叔叫住他：“小周，刚才有个男的找你，穿件旧冲锋衣，说认识你，叫……阿明？”
周磊的血瞬间凉了。
夜色漫上来时，李明辉家的窗帘又自己合上了。
他坐在沙发上，烟抽得更凶，桌上的手机亮着，张雅琪和周磊说快到了。空气里的土腥气越来越浓，混着烟味，像山神庙里的味道。窗帘后面的窸窣声又响了，这次更清楚，像有人在用指甲抠布料，一下，又一下。
他抓起拆信刀，走到窗帘前，手刚碰到布料，就觉出布料在动，轻轻的，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呼吸。
“谁？”他吼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有点发飘。
没有回应，只有抠布料的声音停了。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窗帘——
外面的蓝白衬衫还在晃，楼下的路灯亮着，一切正常。可窗帘的褶皱里，卡着的不止是松针，还有一缕暗红的线，像从什么衣服上勾下来的，摸上去有点糙，像麻布。
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咚咚咚”，节奏很慢，像有人用指关节轻轻敲的。
李明辉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握紧了手里的刀：“谁？”
“是我们，明辉。”是周磊的声音，带着喘，“快开门，外面……外面不对劲。”
他拉开门，张雅琪和周磊挤进来，两人的脸都白得像纸。张雅琪的头发湿乎乎的，像是刚哭过，周磊的袖口沾着点黑泥，不知道蹭在哪的。
“怎么了？”李明辉关上门，后背抵着门板，突然觉得门板凉得刺骨，像贴在冰上。
“阿明……有人看见阿明找我了。”周磊的声音发紧，“他不是人。”
张雅琪突然哭出声，从口袋里掏出那半块玉佩，玉面已经蒙上了层灰，像落了霜：“是这东西，一定是这东西引来的，那天在山神庙，我们不该碰那个箱子……”
李明辉盯着玉佩，突然想起自己也藏了东西——从箱子里滚出来的一小块骨头碎片，白森森的，他当时觉得“够刺激”，偷偷塞进了口袋。
“别自己吓自己。”他强装镇定，摸出烟盒想再抽一根，手指却在烟盒里摸到个硬东西——不是烟，是片干枯的枫叶，边缘卷着，叶脉里嵌着点红泥。
他明明没捡过枫叶。
窗帘后面，那窸窣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近了，像就在沙发后面。三人同时转头，客厅的灯突然闪了闪，灭了。黑暗中，那土腥气裹着股甜腻的腐味，猛地钻进鼻腔，像有人把山神庙里的泥塞进了他们的喉咙。
“滴答，滴答。”
有什么东西在滴水，从窗帘那边，滴在地板上，敲出沉闷的响。
李明辉摸出打火机，“噌”地擦亮，火苗窜起半尺高，绿幽幽的，照亮了窗帘鼓出的大包——比傍晚时更高，像有人在里面慢慢坐了起来，长发垂到地上，拖出一道湿痕。
打火机的火苗突然朝窗帘的方向歪了歪，像被人吹了口气。
“跑！”周磊吼了一声，拽着张雅琪往门口冲。李明辉扔掉打火机，抓起桌上的水果刀，转身的瞬间，他看见窗帘上印出个模糊的人脸，长发贴在额头上，嘴角咧着，像是在笑。
那笑容里，藏着山雾的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