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泥坑里睁眼的疯子
西市的桥洞下,一团团破败的影子蜷缩在干草席里,像一群被遗弃的野狗,在绝望中抵御着无孔不入的寒意。
剧烈的头痛像一根烧红的铁钎,在陈默的脑子里反复搅动。
他猛地睁开眼,视线里的一切都带着一层模糊的重影。
纷乱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冲撞、炸裂:窗明几净的实验室,导师赞许的目光,论文答辩会上雷鸣般的掌声,然后是刺耳的刹车声,天旋地转的撞击,和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咳咳……陈默,你醒了?”
身旁传来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在拉动。
陈默艰难地转过头,看到一张布满沟壑的老脸,是老瘸孙。
他的嘴唇干裂,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睛里透着麻木的恐惧。
“昨儿夜里……老麻头没熬过去。”
老瘸孙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天亮前,尸首都让野狗给拖走了,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陈-默,不,林深,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名字是林深。
可这个身体的本能告诉他,他叫陈默。
他费力地抬起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瘦骨嶙峋、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几根手指冻得发青发紫,毫无血色。
空荡荡的胃袋正疯狂地痉挛,叫嚣着对食物的渴望。
我是谁?
林深?
陈默?
实验室的白墙与桥洞的污秽交替闪现,答辩的掌声与老瘸孙的低语混杂在一起。
头痛欲裂,但他心中却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如同烙铁烙下的印记——必须活下去。
天色刚蒙蒙亮,桥洞外传来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踩在薄冰上,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砰!”
一声巨响,离洞口最近的一张破席被整个踹飞,一个裹着馊味的乞丐连滚带爬地摔了出来,发出一声闷哼。
“他娘的,一群占着窝不下蛋的死狗!
老子的地盘,住了就得交钱,懂不懂规矩!”
一个粗野的骂声炸响,来人正是这一带的丐头,赵三狗。
他身后跟着三西个流里流气的地痞,手里都拎着木棍,满脸横肉,眼神不善。
赵三狗那条扭曲的瘸腿在地上画着圈,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来,目光在瑟瑟发抖的乞丐们身上扫过,像狼在巡视自己的羊圈。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刚刚醒来的林深身上。
“你,新来的那个!
昨天就看你小子不对劲,是不是藏着钱?”
赵三狗用棍子指着林深,唾沫星子横飞。
林深的大脑还在嗡嗡作响,身体虚弱得连坐首都困难。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还敢跟老子装死!”
赵三狗见他没反应,怒火中烧,猛地抬起他那条好腿,一脚狠狠踹在林深的胸口。
林深像个破麻袋一样被踹得倒飞出去,后背撞在冰冷的桥墩上,又顺着斜坡滚进了桥下那条结了薄冰的臭水沟里。
“哗啦——”冰层碎裂,刺骨的泥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半个身子,腥臭和冰冷像无数根毒针,疯狂地钻进他的每一个毛孔。
剧痛和寒冷让他猛地呛咳起来,脸上、发间,全是混着血丝的污泥浊水。
桥洞里的乞丐们吓得把头埋得更深了,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更没有人敢上前。
只有角落里一个叫阿满的瘦小身影,抱着膝盖,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在冰冷刺骨的泥水中,林深几乎要失去意识。
然而,就在这濒死的边缘,他脑中那根紧绷的弦反而彻底清醒了。
他抬起头,抹去脸上的泥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赵三狗那条畸形的瘸腿。
心理学课程里的片段一闪而过——创伤后应激障碍,代偿性攻击行为。
这个赵三狗的暴戾和凶残,并非天性,而是源于他那条被废掉的腿,源于他被践踏得粉碎的尊严。
他的残忍,是他保护自己脆弱内心的唯一方式。
想通了这一点,林深眼中的迷茫和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代的是一种手术刀般的冷静。
他挣扎着,一点点从泥坑里往上爬。
每动一下,骨头都像是要散架,但他没有发出一点***。
他爬回岸上,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在赵三狗面前首挺挺地跪了下来,深深地低下头,用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挤出一个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
“三狗哥……三狗哥,您饶了我吧……我……我真没钱,刚来两天,一口吃的都没讨到……”他一边说,一边控制不住地发抖,看起来可怜又懦弱,“我……我给您磕头了……我……我给您捶捶腿,您这腿天冷肯定不好受……”他刻意模仿着底层最彻底的乞怜姿态,每一个颤抖,每一声抽噎,都恰到好处。
然而,在他低垂的眼帘下,那双眸子却冷得像深冬的冰刃。
赵三狗看着跪在地上,浑身滴着污水,抖如筛糠的林深,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
这种将人踩在脚下的***,让他非常受用。
听到“捶腿”二字,他那条瘸腿仿佛也应景似的抽痛了一下。
“算你小子识相。”
他哼了一声,竟真的在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坐下,将那条瘸腿伸了出来,“给老子好好按,按得不舒服,老子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断!”
林深立刻膝行上前,伸出冻得僵硬的手,开始为他***那条扭曲的小腿。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
但他的指尖,却在不动声色地感受着对方肌肉的每一次颤动,每一处筋骨的僵硬。
他的眼睛,则死死锁定在赵三狗的脸上,观察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眉毛的轻微上扬代表轻蔑,嘴角不受控制的抽搐是疼痛的反应,喉结的滚动则暴露了瞬间的紧张。
共情不是同情。
林深在心里默念。
共情是理解对方的情绪和动机,然后……利用它。
这是操控的起点。
半个时辰后,集市渐渐热闹起来,赵三狗带着手下收“孝敬钱”去了。
林深被允许回到桥洞,他找了个避风的角落,脱下湿透的单衣,用体温一点点将其烘干。
彻骨的寒冷让他牙关打颤,但他眼中却没有丝毫绝望,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入夜,寒风更甚。
赵三狗带着一身酒气回了他们盘踞的破庙。
今天收获不错,但他心情却极差。
几碗劣酒下肚,他一脚踹翻了破桌子,开始破口大骂。
“他娘的王八蛋官差!
想当年,老子也是条好汉!
就因为冲撞了那狗官的仪仗,就被活活打断了腿,扔进臭水沟里!”
他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恨意,“我那几个兄弟,全被抓去修官道,一个都没回来!
一个都没回来啊!”
酒气混杂着怨毒,在破庙里弥漫。
周围的乞丐们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触怒了这头发狂的野兽。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一个微弱而沉痛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们踩的是您的腿,可踩不碎您的狠劲儿……”是林深。
他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蹲在阴影里,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赵三狗猛地转头,凶光毕露地盯着他。
林深迎着他的目光,眼神里没有了白天的畏缩,而是充满了一种感同身受的悲怆。
他缓缓说道:“我爹……也是死在官道上的。
累死的,尸首都没人收。
那些当官的,从来不把我们当人看。”
这番话,半真半假。
他不知道这具身体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故事能在此刻,精准地击中赵三狗心中最柔软、最痛的地方。
赵三狗眼中的凶光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茫然和错愕。
他死死地盯着林深,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破庙里,火堆的光芒跳跃着,映得林深的脸忽明忽暗。
许久,赵三狗粗重地喘了口气,竟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在林深瘦削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
“你小子……”他咧开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有点意思。”
话音未落,他忽然压低声音,凑到林深耳边,带着酒气说道:“东巷那帮铁钩子,上个月敢黑老子的孝敬钱……这口气,老子咽不下!”
林深心中一动,知道机会来了。
他垂下眼睑,用更低的声音回应,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煽动:“三狗哥,他们不就是仗着人多吗?
上次我还听人说,铁钩帮的头儿嘲笑您……说您是断了腿的狗,只配在桥洞里吠。”
这句话,是他白天从其他乞丐零碎的闲聊中,自己拼凑、夸大、再植入进去的。
“他敢!”
赵三狗的眼睛瞬间血红,猛地站了起来,那条瘸腿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当夜,子时刚过。
城东巷尾突然火光冲天,将半个夜空都映成了橘红色。
凄厉的哭喊声、咒骂声和木棍相击的闷响混杂在一起,撕破了寒夜的宁静。
正是铁钩帮的窝棚着了火。
赵三狗手下的几个地痞,借着酒劲和被挑起的怒火,真的去放了火,并与闻讯赶来的铁钩帮成员打作一团。
雪地上,棍棒挥舞,人影交错,不时有人惨叫着倒下,温热的血溅在洁白的雪上,分外刺眼。
一片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一道瘦削的身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赵三狗存放杂物的破庙角落。
林深熟练地搬开几块松动的砖石,从里面拖出了一个麻袋。
他没有贪心,只倒了约莫一半的糙米到自己怀里,又顺手拿走了一件稍微厚实些的破棉袄。
做完这一切,他迅速退回桥洞,将自己蜷缩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他裹紧了那件散发着霉味的棉袄,怀里抱着珍贵的糙米,寒意似乎被驱散了不少。
他抬起头,望向远方。
熊熊的火光映照下,远处县衙层叠的飞檐,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轮廓分明。
那冲天的火光,那混乱的厮杀,都倒映在他漆黑的瞳孔深处,却激不起一丝波澜。
良久,他那张被污泥和冻疮覆盖的脸上,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扬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你们打的是陈默,但醒过来的,是林深。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猎物。
夜色渐深,远处的喧嚣渐渐平息。
大火被赶来的更夫和居民扑灭,只剩下袅袅的黑烟和一片焦黑的废墟。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一片一片,安静地覆盖住地上的血迹、混乱的脚印和所有罪恶的痕迹。
整个世界仿佛都重新陷入了沉睡,等待着一个截然不同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