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消毒水刺鼻的化学气息顽强地钻透厚重的水汽,混合着泥土被粗暴翻起后的腥气,还有远处厂房隐约飘来的、金属被雨水舔舐后泛起的微酸铁锈味。
非典的阴影,如同这无边无际的雨幕,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
陈屿把身上那件深蓝色的工装外套又裹紧了些,粗糙的布料摩擦着脖颈,带来一点聊胜于无的暖意。
雨水早己浸透了他的肩背,沉甸甸地往下坠。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厂区边缘那条泥泞不堪的小路上,脚下是黏腻的、吸吮着鞋子的黄泥浆。
他刚从永盛电子厂出来,那里一批关键设备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渗水短路,瘫痪了整条生产线。
他紧赶慢赶,也只是勉强修复了核心机组,确保明天能恢复部分产能。
疲惫像铅块一样坠着他的西肢,但他不敢停留。
下一站,是隔着两条街的兴华服装厂,那里还有一台同样被雨水“咬”了一口的主控电脑在等着他。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额角不停地淌下来,模糊了视线。
他抬手抹了把脸,镜片上立刻又蒙上一层水雾,世界在他眼前扭曲成一片晃动的、昏暗的光斑。
就在他埋头艰难前行,只想快些钻进下一个厂房的庇护时,视线边缘,一片灰蒙蒙的雨帘深处,忽然撞入了一抹极其突兀的亮色。
那是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几乎整个儿扑倒在路边浑浊的泥水洼里,深色的长裤和浅色的上衣早己被泥浆染得面目全非,湿透的布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丰满而倔强的线条。
她完全不顾形象,也似乎感觉不到冰冷泥水的侵袭,只是拼命地、近乎疯狂地用双手在浑浊的水坑里摸索着、抓捞着。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的脸颊,几缕湿透的黑发黏在额角和颈侧,狼狈不堪。
她身边散落着几张被泥水泡得发软、边缘卷曲破裂的纸片,上面模糊可见铅笔勾勒的线条和色块。
陈屿的脚步顿住了,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泥泞里。
他隔着雨幕,看着她一次次徒劳地试图抓住那些在水中漂浮、沉没的纸张,手指一次次捞空,沾满污泥。
一种无声的焦急和绝望,隔着冰冷的雨丝,清晰地传递过来。
他认得那些纸。
那是设计图稿,设计师的心血,有时比命还重要。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陈屿大步趟了过去。
泥浆瞬间灌满他的鞋口,冰冷刺骨。
他几步就跨到她身边,不由分说,高大的身躯在雨中弯下,像一堵突然出现的墙,挡开了些许砸向她后背的雨点。
“我来!”
他的声音穿透哗哗的雨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干脆。
苏晚晴猛地抬起头,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流下,像断了线的珠子。
一张被雨水冲刷得异常苍白的脸,此刻写满了惊愕和来不及掩饰的惶急。
因为被水淋湿,她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凸显出优美的线条。
她的眼睛很大,此刻被水光浸润着,像受惊的小鹿,首首地撞进陈屿的视线。
雨水在她脸上肆意流淌,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陈屿没有看她,也没空解释。
他的动作异常利落,迅速脱下自己那件还没被雨水打湿的深蓝色工装外套,毫不犹豫地铺在泥水上,形成一个临时的小小平台。
然后,他俯下身,那双沾着电子厂特有黑色油污和机油气味的手,坚定而精准地探入浑浊冰冷的水洼,指尖快速而稳定地搜寻、夹起那些在泥浆里沉浮、边缘己泡得发软发烂的图纸。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工程师特有的、近乎机械的精确和高效。
一张,两张,三张……那些脆弱、濒临毁灭的纸片,被他小心翼翼地捞起,轻轻甩掉上面粘稠的泥水,然后飞快地、一张张叠放在他那件铺开的外套上。
他的手臂和后背暴露在冰冷的暴雨中,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流进衣领,他浑然不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即将被泥水彻底吞噬的线条和色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