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十里阆苑深处有一条回廊。回廊之下，悬一古旧铜铃。凡穿廊而过者，若于铃下驻足，
便会引得邪风骤起，铜铃自鸣，声声催魂。至此，铃下人前事尽忘，尘缘皆断。那日，
一位刚晋仙阶、百无禁忌的白衣小仙官。风风火火闯来，瞧了那铃铛片刻。竟一跃而起，
一把将其薅下！“尽是危言耸听！哪儿那么多规矩，直接摘了不就行了？”于是，
小仙官被他师父一脚踹出了十里阆苑。01苕溪边上的集市，摊位错落、人流如织。
我的藤椒抄手，是这里独一份的生意。婆婆坐在我身后，眼盲，心却亮。每次我舀起骨汤，
她都能准确地递上撒满葱花的碗。明面上是替我分担养家糊口的重任，
暗地里则是怕我这个好不容易养大的童养媳跑了。说来也是可怜！我那未拜堂的丈夫，杨昭，
几个月前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子，成了这苕溪里的亡魂。我成了杨家名义上的媳妇，
守着一个瞎眼的婆婆，和这个抄手摊。“虫娘，今日早些收摊，去一趟无妄寺。
”“去那儿做什么？”我望着婆婆空洞的眼窝，心里莫名发怵。“我请大师算过了，
”她压低了声音。“阿昭的魂，没走远。就这几日，水陆法会期间，
阴门开……他可能会回来看看。”她摸索着，将一枚护身符塞进我手里。“把这个供在佛前，
求佛祖菩萨，让他认得回家的路。”无妄寺就在镇外的山脚下，香火不旺，
青石板缝里长满了苔藓。我将护身符供在斑驳的佛前，捐了少得可怜的香油钱。殿内冷清，
只有一个小沙弥缩在角落瞌睡。我正要离开，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女施主，留步。
”回头，一个面容清癯的老和尚，双手合十，缓缓道：“逝者如流水，强留反成孽。
执着于让亡魂归来，有时归来的，未必是你想见的那一个。”我心头震动，
强作镇定：“大师何出此言？”他目光似有意似无意，扫过刚才供奉护身符的方向。
“魂在何处，不在寺庙，而在心间。也在……其殒身之处。”殒身之处？溪边！
我几乎是跑着出了寺，直奔苕溪。夜幕低垂，岸边已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喘着气，倚着一棵老柳树，心里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也许，本就是婆婆的痴念，
和尚的妄语……我失魂落魄地推开家门，院子里，婆婆竟点起了平素舍不得用的油灯。
“虫娘！”她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摸索着迎上来。“你去了无妄寺，供了符……是不是？
菩萨显灵，阿昭他……他回来了！”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厨房走：“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厨房的门槛下，一滩不规则的水渍尚未干透，里头飘出一股藤椒的麻香。
今日收摊早，还剩些未卖完的抄手和熬好的藤椒油。我心跳漏了一拍，
视线越过婆婆往灶台边瞥去。一个男人的背影。他穿着一身白衣，衣衫半湿，
紧贴着略显单薄的脊梁。正背对着我们，手里端着我家那个盛抄手的海碗。筷子扒拉得飞快，
近乎是狼吞虎咽，仿佛饿了几辈子。“你……究竟是谁？！”02十岁那年，
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爹把我卖给了苕溪镇的杨家。当时公公还在，婆婆也不瞎。
他们勤劳能干，经营一家门面卖抄手，过得还算宽裕。花了五两银子买下我，
一则是看我衣衫褴褛实在可怜，二则是为了给独子杨昭找个洗衣做饭、贴身照顾的人，
好让他专心读书。到杨家的第一天，我也是这般蹲在灶边，捧起一个海碗，
狼吞虎咽地吃到了人生中第一顿饱饭。所以，当那个来路不明的“杨昭”局促地看着我，
湿透的衣衫往下滴着水，羞惭又坦诚地告诉我，他无家可归。“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醒来就在溪边的树丛里，又冷又饿……闻到香味，
跟着就走到了这里……”我决定递出一根浮木，让他代替杨昭。婆婆摸索着去抓他的胳膊，
又摸摸他的脸，老泪纵横。“老天爷把我儿送回来了！阿昭，是阿昭！”我深吸一口气，
压下心头的荒唐。“娘，他浑身都湿透了，先找身干衣服换上吧，别着凉。
”这话像是默认了。婆婆喜出望外，忙不迭推着那小郎君去换杨昭的旧衣服。夜里，
我躺在榻上，能听见婆婆屋里压低嗓门的、激动的絮叨。那小郎君偶尔含糊地应和着。
月光透过窗棂，冷清清地照在地上。我收留他，目的并不纯粹。一来，婆婆有了寄托，
或许就不会再盯得我喘不过气。二来，家里多个男丁，哪怕只是充门面，我独自去集市摆摊，
也能少些地痞的骚扰。更重要的是，婆婆心思都在“失而复得”的儿子身上，
我便能更容易攒下私房钱。藤椒抄手的生意不错，我一直梦想着，
有一天能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店面。这个来历不明的“杨昭”，我既要防……又要用。
0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便醒了。心里存了事，睡不踏实。侧耳听了听隔壁，
那“杨昭”似乎还睡着。我轻手轻脚起身，心里盘算着今天的试探。既然要留下他，
总不能白吃白喝，挑水担柴、生火做饭，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没等他清醒，
我揪着衣领把他带到了水缸边。“家里用水多，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把水缸挑满。
”我把扁担和水桶递给他，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杨昭自小做惯农活，肩膀有劲，
挑水是家常便饭。而这小郎君，接过扁担时，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那双手，指节分明，
皮肤细腻，确实不像干粗活的手。他笨拙地将扁担架上肩，挑起空桶都显得有些摇晃。
我默默跟在他身后，看他走到院门口的井边。打水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水桶在井沿磕碰得砰砰响。好不容易提上小半桶，起身一个趔趄，水洒了大半。来回两三趟，
他已是气喘吁吁，额角见汗。那身杨昭的旧衣服也蹭上了井边的青苔。我冷眼旁观，
心里有了几分判断。这绝不是装出来的，他是真没干过这活儿。婆婆被声响惊动，
摸索着出来，心疼地“望”着杨昭的方向。“阿昭啊，慢点儿，慢点儿，别累着了！
这活儿让你媳妇……让虫娘干也行啊！”我没接话，心里一阵堵。“杨昭”听到媳妇两字，
不自觉抬头看我一眼。他裤腿和鞋子都湿透了，狼狈不堪。我压下那点莫名的情绪，
又把他带到灶房。“生火会吧？把灶点燃，烧点热水。”这下，可真是捅了马蜂窝。
他拿着火折子，对着灶膛的柴火比划了半天，就是点不着。好不容易引燃了一点火星，
大概是心急，抓起一把稍湿的柴草就塞了进去。浓烟瞬间“轰”地一下倒灌出来，
把他呛得连连咳嗽，眼泪直流。整个灶房乌烟瘴气，像是着了火。“哎呀！我的儿！
”婆婆在门口闻到烟味，吓得声音都变了调。“怎么了？怎么了？虫娘！你怎么让他干这个！
他身子才刚好！”我赶紧冲进去，一把拉开晕头转向的“杨昭”。
那张被烟熏得花花溜溜的脸，配上那双无辜又委屈的眼睛，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我……我不是故意的。”他小声嗫嚅着。这下好了，灶房一团糟，热水没烧成，
早市的摊子眼看就要误了。“娘，他这样，我今早还怎么出摊？”我忍不住抱怨。
“不出就不出！一天能损失几个钱？我儿子要紧！”婆婆摸索着上前，
用袖子去擦“杨昭”脸上的黑灰。“没伤着吧？以后这些粗活累活，让你……让虫娘做！
”我看着这一幕，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闷得发慌。如珠如宝的假儿子，是我要留下的。
所有的一切仿佛回到了杨昭还在的时候。任劳任怨的童养媳，偏心的瞎眼婆婆，
干不完的活儿，永远也攒不满的陶罐……04真正的杨昭，是个憨厚、体贴的人。
他比我大四岁，我到杨家时，他已是个半大少年，眉眼开阔，肩膀宽厚。
家里本意是让他专心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他却总偷跑出来，
抢过我手里沉重的柴刀。趁婆婆不注意，蹲在灶前帮我生火。“阿昭！你又胡闹！
快回去念书！”婆婆那时眼神还清亮，总能精准地揪住他的耳朵。他就咧着嘴憨憨地笑，
露出一口白牙。“娘，虫娘还小，这些活儿太重了。我力气大，一会儿就干完了，
不耽误念书。”他手指被柴刀划破，会偷偷藏起来，不让我发现。
我默不作声地去苕溪边寻来止血的草药，捣碎了给他敷上。那时，他就会从怀里变戏法似的，
摸出在集市上买的饴糖，飞快地塞到我手里。饴糖很甜，只是被压得有点变形了。
“别告诉娘。”他冲我眨眨眼，笑容干净得像苕溪里清澈见底的流水。我们之间，
没有话本子里的惊心动魄、海誓山盟。只有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的温暖，
彼此碗里热汤腾腾的亲昵。还有日复一日的相依为命。后来公公因病去世，
抄手铺子也抵了债，家道陡然中落，婆婆哭瞎了眼睛。杨昭便彻底放下了书本，
默默接过了养家的重担。他去了码头上扛包，百来斤的麻袋压在肩上，脊背弯成一张弓。
为了省些买柴的钱，他天不亮就去山里砍柴，回来时满身都是草木碎屑和沉甸甸的柴火。
这藤椒抄手的生意，最初也是他帮我张罗起来的。他帮我钉了简陋的摊车，打了轻便的桌椅。
“虫娘，你手艺好，咱们肯定能把日子过好。”他看着我，眼里满是踏实的希望。
杨昭溺亡前一晚，我们还坐在院子里，就着月光盘算。他说等再攒些钱，
就把临街那个闲置的小铺面盘下来，让我不用再风吹日晒地出摊。“到时候，
你就是正儿八经的老板娘了。”他望着我笑，眼神亮透了，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可现在……这个占据了他名字、穿着他的旧衣、吃着他家米饭的“杨昭”，
却连一担水都挑得摇摇晃晃，生个火能把灶房弄得像遭了灾。我沉默地收拾好灶房的狼藉，
重新引燃柴火，烧上水，开始准备出摊的馅料和面团。手脚麻利，一言不发。
“杨昭”局促地站在门边，想帮忙又不知从何下手，湿透的裤腿黏在小腿上，
看起来可怜又……无用。“对不起……”他又低声道歉，声音里听得出来是真切的懊恼。
我没理他，把洗好的猪肉重重摔在案板上。手起刀落，剁馅的响声沉闷而富有节奏，
只想赶快斩断我心头那团乱麻。05僵持不是办法。既然他干不了重活，那就做些轻省的。
第二天出摊，我把他带上了。“跟着，学着点。别添乱就行。”他点点头，
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帮我推着摊车。到了集市，我让他负责收拾客人用完的碗筷，
擦拭桌子。他学得倒是认真。杨昭那身旧衣，穿在他身上略显短小。他拿起抹布，
一遍遍地擦着那张本就油腻的木头桌面。只是那动作，
总透着一股与他此刻身份格格不入的生涩。他将碗筷递给我时，
手指的姿势都显得格外修长讲究。好似一种难以言喻的、残存的本能般的优雅。
有相熟的街坊好奇地打量他，目光在他白皙的皮肤和清俊的侧脸上逡巡。“虫娘，
这位是……”不等我组织好语言，跟来的婆婆便抢着回答，
那压抑不住的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了。“是阿昭！我家阿昭回来了！菩萨保佑，
老天爷把我儿送回来了！”街坊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困惑，还有深深的同情。
“杨昭”便在那样的目光洗礼中，微微红了耳根，低下头，更加卖力地擦拭桌子。
他大部分时间都很沉默，只是安静地做事。偶尔空闲下来，会望着不远处苕溪的流水发怔。
那双些许迷茫的眼睛里，空荡荡的，仿佛什么都映不进去，
又仿佛在努力寻找着什么丢失的东西。只有一次，
一个常来蹭吃蹭喝、言语轻浮的地痞模样的汉子，在摊前挑剔抄手味道不好，想借机赖账，
言语间开始有些不干不净。我心头火起，正要撂下勺子与他理论。“杨昭”突然上前一步，
不着痕迹地挡在了我和那汉子之间。他身形算不得魁梧，
甚至比那满脸横肉的汉子还略瘦削些，但脊背挺得笔直。
他没有杨昭那样可以直接挽起袖子与人理论的底气，也没有出口呵斥，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人。
那地痞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嘴里不干不净的骂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色厉内荏地撂下句狠话，
扔下几个铜钱，灰溜溜地走了。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的背影。
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在关键时刻竟然会站出来。他转过身，
对上我探究的目光，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抿了抿唇。“碗……都洗好了，
放在那边了。”也许，留下他，并不全是坏事与算计。收摊回家的路上，
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依旧沉默地帮我推着车，走过青石板路，
车轮发出辘辘的声响。“今天……谢谢你。”我看着前方，声音不大，但足够他听见。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似乎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轻轻“嗯”了一声。
06“杨昭”依旧笨拙。挑水还是会洒湿鞋袜，生火时依旧如临大敌。
但他不再只是局促地站着。我开始教他如何发力能让扁担更省力，
如何码柴火能让灶膛通风更好。他学得很认真，眉头紧锁，仿佛在钻研什么高深的学问。
一天深夜，我起夜，隐约听到院里有细碎的水声。借着朦胧的月光，
我看到“杨昭”正一个人在井边，咬着牙，一遍遍练习打水、起身、挑担。空桶尚且晃悠，
更别提装满水的沉重。他一次又一次尝试，肩膀在单薄的衣衫下微微颤抖。我没有出声，
默默退回屋里。第二天清晨，我照例把扁担递给他时，一眼就瞥见他掌心磨出的新鲜水泡，
有些已经破了，露出红嫩的肉。傍晚收摊回来，我把他叫到跟前，丢给他一个小陶罐。
“拿着，晚上睡觉前敷上。”语气依旧是淡淡的。他接过，打开，
是一罐清凉的、散发着草药气的膏脂。他愣了一下，抬头看我，眼神里有些难以置信。随即，
那迷茫的眼睛，像是投入了一颗小石子，笑意荡漾开来。“谢谢。”他低声说，
手指小心翼翼摩挲着冰凉的陶罐。“免得娘又说我没照顾好她儿子。”我扭过头，
去忙手里的活计，耳根却有些发热。翌日，我们去邻村送预定的抄手，回来时突遇暴雨。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瞬间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我们推着车，狼狈地躲在路边的草棚下。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风裹着冷雨往里灌。我穿着单薄，冷得有些发抖。
“杨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摊车上需要保持干燥的食材和碗筷。犹豫了一下，
然后脱下他那身虽然旧但还算厚实的外衫，不由分说罩在了我和堆满东西的摊车上。
“你……”我想拒绝。“我没事，不冷。”他只穿着一件湿透的里衣，紧贴在胸膛上，
嘴唇很快就冻得有些发白，双臂抱在身前，默默站到了能替我挡住风口的位置。恍惚间，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总是默默把好东西留给我的、真正的杨昭。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疼得难受！07雨停后，我们推着车，
踩着湿滑的青石板往回走。他穿着那件湿透的里衣，风吹过，能看见他微微打了个寒颤。
我把罩在摊车上的外衫扯下来，递还给他。“穿上吧，真病了，娘又要心疼，还得花钱抓药。
”他接过，默默穿上，没再说什么。回到家，婆婆果然又是一阵心疼，
絮絮叨叨地催他换衣服、喝姜汤。我钻进厨房，手脚麻利地生火、烧水，
把淋湿的食材一样样检查、处理。他换好干爽的衣服进来，头发还湿漉漉地贴着额角。
“我来吧。”他低声说，挽起袖子，露出清瘦的手腕。“你会什么？”我头也不抬，
继续揉着面团。“……我可以学。”我顿了顿，分了一小块面团给他。“喏，先学揉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