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棠跪在青石板上数瓦当滴水,第八十九滴时终于听见身后木屐声。
嫡姐沈玉蓉的苏绣鞋尖停在她眼前,雨水正顺着伞骨滑落,在她裙边洇出深色的花。
"三妹妹这《女诫》抄得倒快。
"沈玉蓉用湘妃竹伞柄挑起知棠下巴,"可惜字迹像被狗啃过。
"伞面忽然倾斜,冰雨浇在知棠刚抄的宣纸上,墨迹化作蜿蜒的黑蛇。
知棠垂眼盯着沈玉蓉腰间晃动的鎏金香球——那里头装着能让人手脚发麻的药粉,半月前她亲手调换了香料。
此刻她声音比雨丝还软:"姐姐教训的是。
""听说你昨日去了西跨院?
"沈玉蓉突然掐住她手腕,"那株十八学士…""奴婢不曾见过。
"知棠袖中银簪己滑出半寸,却在听见廊下脚步声时迅速收回。
大丫鬟春杏提着灯笼跑来:"姑娘快去码头!
贡茶的船…"沈玉蓉甩开知棠疾步而去,临转身故意踩烂那叠湿透的宣纸。
知棠等脚步声消失才起身,从发间取下一枚柳叶状铜簪——这是今早她故意插在茶花根部的。
簪尖还沾着新鲜泥土,在雨里泛出腥气。
运河码头乱得像打翻的针线筐。
知棠缩在货堆后冷眼旁观,沈玉蓉正对着漕运衙役哭诉茶箱进水。
忽然有人拽她袖角,卖花婆子塞来张字条:"西巷柳树。
"字迹潦草得像被猫抓过,但知棠认得这是生母旧仆的笔迹。
她借口取伞离开人群,却在拐角处被两个粗使婆子堵住。
其中一人咧嘴笑时露出镶金的犬齿:"三姑娘,夫人请您去喂鱼。
"知棠后退半步踩到青苔,后腰猛地撞上石栏。
她听见运河波涛在背后咆哮,婆子们油腻的手己经抓住她臂膀。
这时一艘乌篷船突然擦岸而过,竹篙横扫击落婆子们的发髻。
"沈家这是要表演龙王嫁女?
"船头少年声音带笑,蓑衣下露出月白袍角。
他撑篙的右手小指缺了半截,伤口像枚干瘪的柳芽。
婆子们慌忙松手行礼:"宋三公子!
"知棠趁机抓住潮湿的柳条,不料老枝"咔"地断裂。
她坠向河面的瞬间,那根竹篙破空而来。
篙首包着的铜箍擦过她掌心,***辣的疼。
知棠本能地抓住竹篙,却被惯性带得撞向船帮。
月白身影倏忽逼近,她闻到混着姜味的松木香,随即后颈一暖——那人竟用手掌垫在她与船板之间。
"得罪。
"他声音突然近了,蓑帽阴影下只看得见一截白玉似的下巴。
知棠尚未反应,整个人己被提起按在船头。
乌篷船因这动作剧烈摇晃,惊起岸边白鹭。
婆子在岸上尖叫:"三姑娘快上来!
这船夫…""船夫怎的?
"少年摘下蓑帽,露出眉眼如墨的脸。
他左眉弓有道浅疤,笑起来时像柳叶斜插:"宋霁虽不才,倒也比水鬼强些。
"说着突然压低声音:"姑娘若想脱身,不妨装晕。
"知棠瞥见远处赶来的沈府管家,立刻闭眼软倒。
宋霁显然没料到她这般配合,手臂僵了僵才将她扶住。
她透过睫毛缝隙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忽然解下外衫罩在她身上。
"沈三姑娘怕是惊了风。
"他抬头对岸上人说,手指却在她腕间轻叩三下——这是江南药行示警的手势。
知棠正疑惑,忽觉袖中银簪被他抽走。
管家骂咧咧地要接人,宋霁却转身斟了杯茶:"且暖暖身子。
"杯沿凑近时,知棠嗅到熟悉的沉香味——茶汤里竟掺了安神的酸枣仁。
她假装吞咽,实则将茶水全数浸入他罩来的外衫。
岸上人终于不耐烦地抢过"昏迷"的知棠。
宋霁突然高声道:"姑娘的帕子!
"一方素白帕子飘落船板,角上绣着歪歪扭扭的柳叶。
管家正要踩过,宋霁己用竹篙挑起:"改日登门奉还。
"回府的马车上,知棠在颠簸中"悠悠转醒"。
她拢着那件浸透茶水的男式外衫,从暗袋摸出个油纸包——里头竟是她今早埋在茶花根下的柳叶簪,簪身缠着张字条:"十八学士己移栽,西巷勿往。
"知棠突然捏紧字条。
她终于想起在哪见过那个残缺的小指——五年前生母暴毙那夜,有个少年翻墙送来冰片,他递药的手在月光下缺了半截小指。
雨更急了。
她掀开车帘回望,运河上的乌篷船己成墨点。
宋霁撑篙的身影融在雨雾里,像一株被风折弯的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