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卷帘门前给那辆幸福250换链条,裤兜里的大红请帖硌着大腿。
未婚妻晋霞在美容院上班,这会儿该下班了,她总爱穿那件鹅黄色针织衫,骑着自行车从街角转过来,车铃铛叮铃铃响得人心颤。
婚礼定在农历八月初八,晋霞说这是她姑妈找算命先生挑的日子。
五金店老张送了两条红双喜,隔壁粮油铺老板娘帮着剪窗花,三姐从厂里扛来一台二手雪花冰箱,说必须冰着喜酒。
那天我穿着租来的西装,看晋霞顶着红盖头从桑塔纳里钻出来,她三舅往我怀里塞了个搪瓷脸盆,里面枣子花生蹦得老高。
腊月二十三中午,产房外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
我攥着摩托车钥匙在走廊来回踱步,钥匙齿卡进掌心的纹路里。
当护士抱着襁褓出来时,窗外的雪正好落在婴儿皱巴巴的额头上,像枚晶莹的胎记。
晋霞虚弱地笑:“你给取个名吧。”
我望着输液管里滴落的药水,“叫甜甜吧。”
2006年·夏殇父亲咳血是在芒种那天。
他蹲在老家院门口择韭菜,突然溅出的血点子把青石板染成了紫茄子色。
CT报告出来时,我盯着“肺癌晚期”西个字,强忍着眼泪没有让它掉下来,也怕老父亲看见。
摩托车修理店的生意像漏了气的轮胎,街上的电动车越来越多。
那天给顾客换完化油器,发现抽屉里只剩三张十元钞票。
晋霞把女儿哄睡后,在泛潮的床垫上小声说:“离了吧,这样拖着都累。”
我摸黑跑到河边上,把结婚戒指扔进河里,金属坠落的声响惊飞了芦苇丛里的夜鹭。
在高平市朋友开的“龙发装饰公司”,我名片上印着“运营总监”。
第一次坐在真皮办公椅上,西装袖口的商标忘了拆。
酒局上认识的老赵递来支细长的香烟,说能解压。
后来才知道烟丝里掺着东西,等发现时,卫生间镜子里的人己经会对着虚空傻笑。
2007年·裂帛往静脉扎针时,我总避开左手腕的疤痕——那是修摩托车被排气管烫的。
晋霞突然出现在公司楼下那天,我正躲在仓库角落发抖。
她扬起我藏在工具箱底层的锡纸,巴掌甩过来时带起的气流,吹散了旁边施工图的硫酸纸。
离婚协议签在平安夜。
街边的橱窗里圣诞老人咧着大嘴笑,我盯着协议上甜甜的抚养权归属,钢笔尖把纸戳出个窟窿。
晋霞抹着眼泪说:“你身上有股腐臭味,像烂掉的槐花。”
父亲走的那晚特别安静。
他瘦成一把枯柴的手突然抓住我,浑浊的眼球映出我发青的眼眶:“柜子...柜子第二格...”话没说完就松了手。
我在他说的柜格里找到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我初中得的奖状,最底下压着截褪色的红绸带。
2008年·南徙火葬场的烟囱冒出青烟时,三姐突然尖叫着扑过来捶打我:“你知不知道爸临终前天天盯着门口!”
二姐拽开她,我的西装口袋被扯裂,几粒白色药片滚落在骨灰盒前。
开往深圳的大巴上,手机循环播放甜甜周岁时的录像。
她抓周抓了把玩具扳手,全家人笑得东倒西歪。
邻座的大叔推醒我:“兄弟,你手机振了二十多回了。”
来电显示是晋霞,我没接,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杨树,树影斑驳像父亲CT片上的阴影。
在龙华电子厂报到那天,保安指着我的黑眼圈开玩笑:“夜班还没开始就熬上啦?”
流水线上的传送带永不停歇,我给手机外壳打螺丝时,总幻觉听见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鸣。
有次在食堂电视里看到晋城暴雨的新闻,手里的一次性筷子“咔”地折断,木刺扎进掌心,血珠滚落在白菜汤里。
暗礁如今站在深圳天桥上,看底下车流织成光的河流,总会想起老家的汾水。
那些摩托车零件般散落的人生碎片——晋霞毛衣上的樟脑丸味,父亲咳在搪瓷杯里的血痰,老赵递烟时泛黄的手指,女儿抓周时攥紧的塑料扳手——在记忆里叮当作响。
某个加班的深夜,我在厂房顶楼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像条蜿蜒的柏油路上,永远修不好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