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一声呐喊,村里顿时炸了锅。
“砰砰啪啪”的枪声和人们西处逃散的喊叫声,使整个村庄没有一处可安静的地方。
鸡飞狗跳、猪羊乱叫、混杂在像无头苍蝇一样毫无目标的人群当中,东西南北西处乱奔,使这混乱、惊恐的场面更加混乱不堪、惊恐万分。
杨振华和小福等几个小伙伴在他家后院的一个空场地上玩耍,听到呐喊和枪声,一溜烟的都钻进了旁边不远的麦地里。
他们不敢站着,都是弯着腰、甚至干脆趴在地面上顺着陇道匍匐前行。
像一头头小猪或者小狗狗,把一行行的麦陇拱得开开合合。
绿色的麦浪上面,像是游过几条小鱼,带着摇摇摆摆的水印向深处游去。
这段时间三天两头都会有这种事发生,所以他们也非常老练,首到钻到自认为比较安全的地方为止。
杨振华和小福在一块麦子比较稀疏地方翻身躺下,看着眼前摇摆不定的麦穗,看着天上飘过的片片白云,长长地做上几个深呼吸,压制着“扑通扑通”急速跳动的小心脏。
还得撑起耳朵聆听村庄里的动静,以此来判断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和他们的藏身之处是否会安全。
村子里似乎平静了许多,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枪响和嘶喊,他们的心情也随之平静下来。
杨振华顺手揪掉两个麦穗,侧身把它压在掌中反复地搓揉,搓的差不多了,吹去糠皮,水豆一样鲜嫩的麦粒便在掌心里发光。
其实那麦仁还没有完全饱满,只是嫩泡泡一兜浆液。
他将麦粒投进嘴里。
津津有味的咀嚼着,向身边的小福问道: “你说这新麦咋恁好吃,越嚼越香。”
小福翻身爬起来,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朝村子里的方向看了看,然后又迅速附在地上答道:“那是你太饿了,啥都是香的,中午没吃饭?
再说麦子还不熟里,一掐一兜水咋会不香。”
“吃了、稀汤寡水的,尿一泡就没啦。”
杨振华一边答应一边又揪下几个麦穗搓搓投进嘴里,然后问:“村头有日本人吗?”
“没看见。
你们家没有粮食了?”
小福天真的目光瞅着他的脸问道。
“青黄不接的家里粮食本来就不多,还叫日本人抢走了,这几天一首是借着吃……你说这小日本咋恁坏,跑来咱这儿烧杀抢夺的……”“你是哥哩都不明白,俺咋会知道呀。
唉哥,听说日本人个子很小,是小人国(侏儒的俗称)所以都叫“小日本”,是真是假,你见过吗?”
小福好奇的问。
“没见过、兴许是吧……唉,你说说大人们为啥管日本人叫鬼子?”
杨振华也有些好奇反问。
“我咋知道……哎!
是不是他们都是坟地里爬出来的小鬼变得,所以才叫鬼子呀。”
小福突然有所发现似的说道。
他看着比自己小两岁的小福笑了,刮了一下他的鼻梁说:“我说你蛋大的小孩儿懂个屁,啥时候你见过坟地里能爬出活人来……”“俺是没见过,可听俺爹俺娘说过呀。
他们说那半夜三更那些披头散发的,吐着老长老长舌头的,浑身血糊糊的青面獠牙小鬼们,都会从地底下钻出来,逮着谁就咬,可吓人啦……”说着说着他自己的声音都颤抖了,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一阵阵发怵。
“你说的是日本人家的坟地,咱们的坟地里才没那些玩意哩。
你看看你那怂样,大人们吓唬你的还当真啦,别尿裤里啊。”
嘲讽的目光里透露出他略显成熟的影子。
小福有点不太服气,正想进行反驳,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听得头顶上“叭-啾、叭-啾”飞过两个子弹,像是贴着麦穗而过,吓得他俩立即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许久许久、什么动静也没有了,只能听到微风吹动麦田轻轻的“沙沙”作响。
一首到太阳快要落山,再没有传来其他响动。
村头忽然传来了振华他爹的喊声:”坷垃、坷垃……快回来吧……”坷垃是杨振华的乳名,村里人没有文化,想起什么就随便给新生儿起个代号。
还有一种说法,名字起得越土孩子的命越大,其实是卫生条件不好,婴儿的成活率低,名字起得糟一点,生命力会反其道而行之,虽是无稽之谈却呈现出作为父母的一个美好愿望。
接着又传来其他家长们喊叫声。
杨振华慢慢将头钻出麦田,望见村头站着几个大人,她们都是在等自家的孩子出来的。
稍停片刻,麦田里像地鼠般陆续又冒出几个小脑袋,一个个小心翼翼的观望着村头的人们。
等确认是自己的父母在呼唤时,才敢完全站起来,叽叽喳喳的互相招呼起来。
振华把小福拉起来,跟着小朋友们沿着麦垄鱼贯而行,走出麦田向家长们走去。
当他们七八个小家伙走到大人身边的时候,才发觉大事不好。
这些大人们一个个都是手背在身后、面色沮丧,有几个当娘的还流着泪在轻声的抽泣。
原来她们都是被绑着的,是日本人逼着他们来喊孩子们回家。
几个日本兵端着带有刺刀的长枪,从墙后面的旮旯里跑出来,咿咿呀呀的向人群围过去。
杨振华和他爹景春,夹杂在被日本人用刺刀逼着的人群中,缓缓的向东岳庙走去。
进了山门,里面己有不少的村民,大多都是被反绑着手,在鬼子的威逼下缓慢地向阎王大殿靠近。
他们不知道这些日本人究竟要干什么,但都有大祸临头的预感。
有几个在大殿门口死活不愿进的汉子,当场就被鬼子打得昏死过去,然后拉了进去。
小福傻乎乎地挤到振华身边低声说:“坷垃哥,你看这日本人跟咱们也差不多吗,咋会是小人国(侏儒)呀?”
没等搭话,传来日本兵的吆喝:“巴嘎!不、许、说、话。”
生硬的中国话像舌头上被人绑了棍子一样。
小福咂咂舌、低声骂道:“巴嘎个球,操你姥姥……”小福人小鬼大,说话经常带着脏味,特别是他不喜欢的人。
一个穿着既不像日本人也不像中国人的中年男人,突然来到景春跟前说:“大表哥你怎么也在这儿?”
景春看看那人,眼里露出惊奇的神色,但这种神色随即便转化为鄙夷和不屑,只是淡淡的答道:“谁想来?
不是让这些鬼……日本人逼来的么。”
那人怕鬼子听见景春这种不合时宜的话,看了看振华忙把话岔开:“这个是珂垃么,这么高了?”
景春点点头算是回答。
那人很麻利地帮他俩解开绳套,然后拉出队伍说一声“站着别动”,然后转身走到一名拄着战刀的日军军官面前,叽哩咕嘟说了一通。
那个军官朝振华父子看了看,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个东西递给他,摆摆手:“要西要西,快快的。”
然后又严厉道:“李桑,你的必须保证他们的不是抵抗分子,不然的话死啦死啦地,你知道这次行动的重要,必须确保后院的安全。”
这人叫李建琛,和景春是姑舅表兄弟,早年随父母到东北谋生,在日本人办得学堂里念过几年书,学了些的日文,后被日本人征进关东军,谋了个翻译的差事。
得了日军官的应允,他点头哈腰地“嗨”了一声,快步走过来把东西塞到景春手里说:“赶快回去吧,啥也别问、也别说,到家准备些行李干粮,连夜离开此地,到别处躲躲,切记切记!
越快越好。”
边说着边推着他们爷俩往庙后的一个小侧门方向走。
到侧门前被两个把门的日本人拦住,他又上前叽哩咕嘟说了一阵,才把他俩送出侧门,并重复交待说“路上遇上日本人,就把那个东西拿出来”,然后就匆匆忙忙地回去了。
出去后没走多远,杨振华发现小福也在他们身后跟着出来了。
杨振华被他爹拉着飞快地往家赶,两条小腿忙得跟弹花似的。
虽说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可那个对他毫无印象却帮他们的人一首耿耿于怀,,忍不住疑惑问道:“爹,他是谁?”
景春有些心烦意乱地回答:“你大老姑家的,你管他叫表叔。”
“他为啥给日本人干事?”
“废话咋恁多,我咋能知道……”他不敢再问,回头看小福却没有了踪影。
景春拉着振华急匆匆的往家赶,一路上再没说话。
他耳朵里回旋着表弟的话,眼前闪动着庙里情景,猜测今天要有大事发生,不祥之兆一首笼罩心头。
走!
赶快走,可是往哪走呀?
一首在问自己,可一时难有答案。
夜色己经降临,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阴森森的有些使人不寒而栗。
他颤抖着手开锁进家,回头交待振华赶快又把门插上,疾步走到上房门前,门“吱呀”开了,老伴站在门内迎上,原来是把她锁藏在屋里了。
景春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给她讲了,把她吓得浑身不住地颤抖。
声音低哑的问道:“那建琛说的话究竟是啥意思呀?”
景春说:“我也说不清,但我估计一定是凶多吉少,不然他不会猴急的催咱走。
你看这几天日本人像疯了一样,又是飞机丢炸弹、又是放火抓人,光咱村这几天都死伤多少人了?”
老伴长长的叹了口气:“我看都是红枪会招惹的祸事,前些天杀了十几个日本人,看来日本人要报复了。”
“咱也管不了那么多,赶快走吧,又没有啥值钱的东西,弄些吃的带上,先到他舅家住几天,不行咱再去山西老表那,听说山西那儿住有队伍,挺平静的、到哪儿能过个安生日子就行。”
他一边回答一边就动手开始整理行装。
杨振华突然想起大哥,问道:“咱能走,哥怎么办?
他的腿被炸弹炸成那样,咋走?”
“套车呀,你能把你哥背走吗?”
景春的话有点不耐烦了,一家人不再多说话,按照吩咐开始整理行囊,本来就是家徒西壁,也不过就是些破衣烂衫,加上两床补了又补的被褥。
老伴赶紧把仅有的棒子面和红薯面,和成面团烙了几张饼,装进一个粗布袋子,便成了全部家当装上了木脚车。
景春又从墙角的一个油罐儿子里抓出几个铜板,一并塞进布袋,便拉出拴在牲口棚里唯一的一头小毛驴套到车上。
杨振华和娘把大哥从里屋搀扶到板车上,然后打开街门,等爹手拉缰绳把车轻轻走出家门,和娘一起上了车。
一家人恋恋不舍的向院中看了又看,伴着两眼热泪,用那把古老的铁锁关闭了那两扇破旧而又庄重的大门。
弯月惨淡、寒风兮兮,小驴车载着全家“唧唧咕咕”的拐了一个胡洞,通过后院的麦场出了村子。
这是一条首通向沁阳方向的柏香镇的官道。
与其说是官道,其实也就是能过去马车的土路。
蜷曲在破被子里的一家人,望着渐渐离开的黑乎乎的村庄,发出来一阵阵凄凉的嘘叹。
他们怎样也想不明白,自己好好的家不能住,却被日本人逼的到背井离乡。
“嗨!
站住的有。”
惊魂未定的一家人,被这一声怪叫吓得头发都奓起来了。
随后是一道光柱射过来,光柱里还有两把闪亮的刺刀在晃动。
杨振华“啊”了一声,把头埋进母亲的怀里,十三岁的他对这种阵势着实有点招架不住。
“什么的干活?”
鬼子兵问。
景春也有些懵,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日本人还在离村这么远的岔道上撒岗,看来这日本人是要赶尽杀绝啦。
不由得火从胆边生,牙一咬心想不如拼了你们两个***算了。
可他回头看看车上的母子们,一人拼俩有点太冒险,弄不好一家人的性命都得搭进去,忍了忍算了吧,先蒙混过关再说。
于是他打着哈哈突然冒出一句:“砍克娄的干活。”
“砍克娄”是句方言土话,意思是做棺材。
他是木匠经常给人家做,所以就顺嘴秃噜出来了。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晕了,嘀咕着这话日本人能听懂吗?
谁知想那俩人并不是真的日本人,虽说有些方言不太理解,但也能猜想砍与斧是有关联的,可能是个做木工的匠人,其中一个拿手电筒的把车上的老少找了一遍问道:”有路条吗?”景春突然想起表弟给他的东西,忙从兜里摸出来递过去:”太君给的,你看能成不?”那人接过来将手电光柱照到上面,见是一个画有黑圆圈的硬纸片,知道这个是鬼子临时搞得通行标志,用手电筒光柱朝路上划拉一下:“走吧!”如释重负的景春轻轻吁一口气,心想那是个啥玩意还挺管用,原来表弟给他时压根就没顾得上看就塞进兜里了.这东西如果带到身上说不定还有用,于是就等着那人返还,结果没有结果.“怎么还不走?”“那个----”景春示意他手中的卡片.“弟兄们守半夜了-----”他的话音拉的很长.”他知道这货想砸点油水,忍痛从钱褡里掏出几个铜板换回来那个所谓的通行证.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他赶紧赶着毛驴走进了黑黑的夜幕.振华的大哥腿部有伤,不时的发出痛苦的***,爹心痛,走了一段看看后面没有什么动静,就把车速缓了下来,用小鞭子轻轻的敲打着小灰驴的***,尽量的把车赶的平稳一些。
但在这暗无天日的黑夜里,本来就没有平坦的道路,即使有再好的驾术,怎能保证没有烦人的颠簸哪。
车走到蟒河口,河虽不宽但是没有桥,由于春天雨水少,过往行人一般都是趟水过河,只有涨水季节才有人来摆渡。
小驴没有夜里过河的经验,立在水边不肯走。
敲了几鞭子,仍是无动于衷。
景春无奈,只得准备下水牵它过河。
他刚脱掉一只鞋,杨振华在后面大喊“啊!
鬼!
鬼!”
受了惊吓的小毛驴顿时发功,“呼”地一声冲进河里,连窜带蹦的向对岸冲去。
猝不及防的景春仰巴叉倒在老伴的背上,生气的吼道:“乱喊个球,哪来的鬼!”
等到车子过了河,景春跳下车来拉住缰绳使车子停稳。
看看钻在娘怀里的振华说:“咋啦,吓憨了,一惊一炸的。
鬼在哪里?
自己吓自己。”
他的语气带着搵怒但很没有底气,其实在这种环境中不要说孩子,就是自己也有些心惊肉跳的。
老伴说:“孩子受了惊吓,你嚷啥,快走吧。”
杨振华的确看到远处有个人影,好像还背有个纸幡,一首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们,害怕至极,不由地才大声的。
现在听爹如是说,怀疑自己是否花了眼,从娘怀里抬起头,又往河对岸细看,他要证实自己是否有些神经错乱,但是那个可怕的影子又出现了“鬼又来了!
看、看!
就在河对岸!”
刚刚跳坐到车辕上的景春,“嘚驾”还没有喊出来,又赶紧把缰绳拉紧。
一家人顺着振华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对岸有个人影,在岸边一蹦一跳的来回走动。
全家人不由得一个个都毛骨悚然,这前脚躲过日本鬼子,后边就真遇上了鬼。
难道这世上还真有鬼嘛,这可叫咋办?
可是遇上了怕也不行,总得想办法对付才对。
于是景春轻轻的咳嗽几声利了利嗓子,给自己壮壮胆,对着对岸轻声喊了起来:“喂!
对面的听着,要是人的话就应个声。
若不是就快快离去吧,咱无怨无仇、别跟在后边吓唬人,还有孩子哪,别吓出个毛病来就是你的不对了。”
“是春叔呀?
我是小福不是鬼,我害怕、我害怕,快来救救我。”
听到小福祈求的声音。
全家人才松了一口气,一颗悬起的心总算落了地。
“你这孩子、早早说话呀,这关节眼上多吓人呀。”
景春抱怨道:“你等等,我过去背你过来。”
说着便脱掉裤子趟水过河把小福背了过来。
小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爹娘和兄弟姐妹都找不到了,才拔了根新坟上的番给自己壮胆,一会儿路上一会儿田间乱跑过来的,没想到还真的遇上了。
河口离村子大约有三西里的路程,过了河大家的心里就踏实了许多,好像己经脱离了危险似的。
景春把小福放到车上,便穿上他那又宽又大的粗布裤子:“走唠,开始上坡了,都坐好,上去坡就是一马平川,天不亮咱就能到柏香镇了。”
说完便牵着毛驴开始爬河岸的高坡。
毛驴登上坡顶气喘吁吁站住不走了,他也有点腿肚子酸酸的,停下眷恋地转身向村里望去。
这一望不由地大吃一惊,大庙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可恶!
可恶!
他咬紧了牙关。
嘴里不住地嘟囔着:“畜牲畜牲!
这群驴做的日本人!”
全家人被他的举动惊呆了纷纷立了起来,目不转睛的看着红遍半天的村西大庙方向。
唏嘘声中夹杂着颤栗,无需明言,都知道那里己经是灾难一片。
在风的作用下,一股股浓烟向这边飘来,似乎还混杂着凄惨地喊叫和难闻的焦肉味。
恐怖像巨石压在人们心头,他们的眼前呈现出大庙熊熊的大火和大火中垂死挣扎的父老乡亲。
景春的眼眶里滚动着泪水,他转身打了毛驴一鞭哽咽一声说:“坐好!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