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在火车窗外磨刀霍霍,一遍遍刮擦着玻璃。我紧贴着冰凉的窗玻璃,
凝视着外面无边无际的灰黄——单调、粗粝,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亘古不变的荒芜。
手机屏幕幽幽亮着,锁屏是一张精心拍摄的照片:家乡小桥流水,粉墙黛瓦,
绿得能滴出水来的垂柳温柔地拂过石栏。江南的潮湿水汽仿佛还黏在指尖,
与此刻灌满车厢的、裹着沙粒的干燥热风激烈冲撞,割得鼻腔生疼。
指尖下意识地探入衣袋深处,触到那方方正正、边缘被摩挲得异常光滑的硬壳。教师资格证。
它静静躺在那里,像一枚沉甸甸的徽章,
是我穿越半个中国、一头扎进这片陌生风沙的全部底气与念想。证件上印着鲜红的印章,
还有“高级中学”几个庄重的字眼,此刻却在我指腹下微微发烫。
邻座一位头戴精致花帽的维族大爷,目光扫过我紧攥着手机、略显焦躁的样子,
又落在我那鼓鼓囊囊装着证书的口袋位置。
他布满沟壑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了然又略带悲悯的神情,微微摇头,
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缓慢开口:“娃娃,图市,风沙大,路难走。揣着个本本,
不如手里有把坎土曼实在。”他粗糙的手指在空中虚虚一握,比划了个握农具的姿势,
“那东西,能刨开硬地,能养活人。”我勉强挤出个笑容,点点头,
心却被这朴素的箴言硌了一下。坎土曼?那属于大地的工具,
离我熟悉的讲台、粉笔、教案太遥远了。我的战场,该是明亮的教室才对。
火车最终喘息着停靠在图市站。走出车厢,热浪和沙尘劈头盖脸砸来,瞬间糊住了口鼻。
站前广场上,人声杂乱鼎沸,各色口音交织。举着牌子的中介像闻到腥味的鱼,
在刚下车的、满脸写着“外地人”的旅客堆里灵活穿梭。“找工作?包吃住!高工资!
”“工厂招工!熟练工优先!”一个穿着廉价西装、领带歪斜的男人精准地挤到我面前,
小眼睛锐利地扫过我略显书卷气的脸,以及肩上那个印着大学标志的背包。“老师?
”他试探着问,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见我迟疑点头,
他脸上立刻堆起过分热情的笑,变戏法似的抽出一张印刷粗糙的彩色传单,
几乎戳到我眼前:“哎呀!缘分啊!正缺老师!市重点高中!急聘!待遇优厚!包住宿!
”他唾沫横飞,手指用力点着传单上那栋气派的教学楼效果图,“签一年合同,
直接给正式编制!机会难得,就缺您这样的人才!”编制。这两个字像带着魔力,
瞬间击穿了我一路积攒的疑虑和对环境的抗拒。支援边疆教育的使命感,
以及对一个稳定归属的渴望,在那一刻汹涌交织,压倒了维族大爷那沉甸甸的提醒。
我几乎没怎么细看合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只觉得那“高中教师”几个大字闪闪发光,
晕眩中便在对方递来的合同上签下了名字——陈屿。墨迹未干,就被他飞快抽走。
西装男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猎物入笼的松弛。他招来一辆破旧的面包车,
将我塞进弥漫着羊膻味和汗酸味的后座。车子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疯狂颠簸,
窗外最后的城市轮廓迅速褪去,
视野被越来越密集、低矮的土坯房和望不到边的灰褐色棉田取代。
尘土从车门的缝隙里一股股涌入,呛得人睁不开眼。不知开了多久,
车子在一片巨大棉田的边缘停住。几排简陋得如同临时工棚的土坯房杵在沙地里。
西装男跳下车,脸上的热络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冰冷的公事公办:“到了。就这儿。
你的工作,看住地里那些小崽子,别让他们偷懒耍滑,手脚麻利点!工钱按监工标准算,
管饭。”他朝远处棉田里几个正弯腰劳作的矮小身影努了努嘴,
那里只有一片片低矮的、在棉株间缓慢移动的影子,像一群沉默的幼兽。“高中呢?
学校在哪儿?”我的声音干涩发紧,心沉到了冰窟窿底。“学校?”他嗤笑一声,
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油腻的手指戳了戳我装着证书的口袋,“那玩意儿,
在这儿擦屁股都嫌硬!赶紧的,去棚子里找老王头领麻袋和棍子!天黑前完不成定额,
晚饭就别想了!”他不再看我,转身钻进面包车,卷起一溜黄尘,绝尘而去。我僵在原地,
手里那张精心保存、象征着知识和身份的硬壳卡片,此刻沉重得像块烧红的烙铁,
烫得我指尖生疼。举目四望,只有广袤、沉默、榨取着廉价汗水的棉田,
和那些在热浪蒸腾中机械劳作的小小身影。一丝尖锐的寒意,混杂着被欺骗的愤怒,
猛地从脊椎窜上头顶。西装男那嘲弄的嘴脸在我脑中反复闪现。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些在棉田里沉默劳作的孩子身影,和我口袋里这张滚烫的证书,
像两股炽热的岩浆在我胸腔里奔突冲撞,灼烧着我的理智。一股近乎悲壮的冲动攫住了我。
我猛地转身,不再看那片吞噬希望的棉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滚烫松软的沙土地,
朝着来时依稀记得的、那个稍微有点人烟聚集的镇子方向跋涉。烈日当空,沙砾灌进鞋里,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支撑我的,是口袋里那张证件的棱角,
是“教师”这个身份最后残存的尊严,更是对那些深陷棉田的稚嫩身影的刺痛。
他们该在课堂,不该在这里!镇上的派出所低矮而安静。一个年轻警察坐在桌后,
制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汗衫。他听着我急促、愤怒、夹杂着喘息的陈述,
目光落在我掏出的、边缘已被汗水浸软的教师资格证上,又瞥了一眼我身后空荡荡的门口。
“黑中介?童工?”他慢悠悠地重复着关键词,手指无意识地在落了层薄灰的桌面上敲了敲,
眼神里没有预想中的震惊或愤怒,反而透着一丝见怪不怪的疲惫和审视。那目光像冰冷的针,
刺在我因跋涉而滚烫的皮肤上。“对!就在西边那片大棉田!一个穿灰西装的胖子!
还有那些孩子……”我急切地补充,试图描绘出那令人心碎的景象。“你说的人,
具体叫啥名?有合同吗?那些孩子,是谁家的?叫啥?”他抛出一连串问题,
语气平淡得像在询问天气。我哑然。
除了那张被西装男迅速收走的、我甚至没看清具体条款的纸,我一无所有。名字?
他从未告知。孩子们的脸?在蒸腾的热浪和尘土中,我只记得一片模糊的、低矮的辛劳背影。
年轻警察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着太多我无法解读的复杂意味。
“这样啊……”他拖长了调子,身体往后靠进吱呀作响的藤椅里,“光凭你说,很难办哪。
这片地界儿,招工干活,各家管各家的娃,很正常嘛。”他端起搪瓷缸子,吹开浮沫,
啜了一口浓茶,眼神飘向窗外飞扬的尘土,不再看我。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沉入一片粘稠的黑暗。刚升腾起的孤勇,在这漠然的平静面前,脆弱得像肥皂泡。
正当绝望的寒意开始从四肢百骸蔓延上来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撕破了派出所的沉闷。
那辆熟悉的面包车带着滚滚烟尘,嚣张地停在门口。车门猛地弹开,西装男第一个跳下来,
脸上堆砌着一种极其夸张、混合着焦急与悲愤的表情,径直冲了进来。他身后,
跟着几个皮肤黝黑、满面愁苦的中年男女,
还有一个眼睛哭得红肿、死死拽着一个妇人衣角的小女孩。女孩怯生生地抬眼看向我,
那眼神里满是陌生和惊惧。“警察同志!就是他!就是这个骗子!
”西装男的手指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指向我的鼻尖,
声音洪亮得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就是他!假扮老师!骗我们说招工,
把我们几个老乡家的娃娃拐跑了!要不是我们发现得早追到这儿……”他转向那几个农民,
声音陡然带上哭腔,“老哥老嫂子,你们看看,是不是他?是不是他把娃娃们弄走了?
娃娃们找回来没有啊?”他用力摇晃着其中一个男人的胳膊。
那几个农民的目光齐刷刷地刺向我,眼神里燃烧着最原始、最直接的愤怒和痛苦,
如同看着不共戴天的仇敌。那个被摇晃的男人死死盯着我,嘴唇哆嗦着,
猛地爆发出嘶哑的吼声:“就是他!化成灰我也认得!还我儿子!你个丧良心的!
”小女孩被这吼声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死死抱住妇人的腿。
妇人则用一种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的眼神剜着我,口中念念有词,是急促而含混的本地话,
每一个音节都淬着毒。年轻警察皱紧了眉头,看看西装男和那群悲愤的农民,
又看看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的我。他脸上最后一丝犹豫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面对“铁证如山”的凝重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他站起身,
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行了!都别吵吵!你!
”他锐利的目光射向我,“陈屿是吧?跟我们走一趟,把事情说清楚!”后面发生的一切,
如同被按下了快进键,又像是陷入了一场无法挣脱的泥沼噩梦。狭窄、污浊的审讯室,
头顶惨白刺眼的白炽灯管发出令人眩晕的嗡嗡声,像无数细小的毒虫在脑子里钻营。
年轻警察,有时换上另一个面色更冷硬的老警察,轮番进来。问题像冰雹一样砸下来,
冰冷、密集、带着预设的定罪逻辑:“为什么来图市?”“你一个外地人,揣着教师证,
跑棉花地里干什么?”“那些孩子去哪儿了?”“是不是想把他们骗去内地卖了?
”“老实交代!同伙是谁?”我一遍遍嘶吼着辩解,
重复着黑中介的欺骗、那片棉田里童工的身影。我的声音在四壁间冲撞回荡,
却像撞在厚厚的棉花墙上,被无声地吸走、消解。没人理会我的教师资格证,
没人询问那张消失的合同。西装男那套精心编排、利用农民失子之痛的诬陷,
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铁幕,将我牢牢罩在其中。每一次竭力的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