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沥泉鳞甲映童颜宣和四年的蝉鸣把日头扯得老长时，
我正蹲在沥泉洞外的青石上磨镰刀。刀刃划过石面的沙沙声里，
总混着洞深处的水响——不是溪流的潺潺，倒像谁用铜瓢在瓮底舀水，
"咚、咚"的闷响裹着股腥甜，顺着藤蔓缠上来。那腥甜里掺着点土腥，
又带着丝若有若无的铁味，像暴雨前的空气，压得人鼻尖发紧。"二郎，当心些。
"王贵扛着半捆柴从坡下走，他新做的草鞋在石子路上打滑，草绳勒得脚踝发红，
"刘老栓说这洞里有怪东西，前儿个他丢了只羊，洞口只找着堆骨头渣，白森森的，
看着瘆人。"我没接话，只是往洞口挪了挪。藤蔓上的尖刺勾破了袖口，
露出的胳膊被蚊虫叮了好几个红包。拨开最后一层藤蔓时，惊起的蝙蝠擦着鼻尖飞过，
翅膀带起的风裹着潮湿的青苔味，扑得人满脸都是。洞底的水绿得发暗，像块凝固的翡翠，
深处卧着团水桶粗的黑影，细看才知是条巨蟒，鳞甲在微光里泛着青蓝，
每片鳞的边缘都镶着道金边，游动时像无数面小镜子在晃。它头顶压着杆枪，
玄铁枪身缠着暗纹，枪缨红得像刚凝的血，在水里飘来荡去，像朵活的罂粟。
"这枪等了你十六年。"蟒的吐息吹得水面起了涟漪，声音像老石磨碾谷子，
粗粝里带着震颤。我往后缩时，它尾巴一甩，枪竟自己从水里跳出来，
"噗通"砸在脚边的鹅卵石上，溅起的水花带着股铁锈味。枪杆烫手，
像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烙铁，蛇鳞纹在掌心游走，顺着胳膊往骨头里钻——不是疼，
是种麻痒的活气，像春天的草芽顶破冻土时，那股往土里钻的劲儿。等我攥紧枪杆，
巨蟒已没入深水，水面只留圈涟漪，恍若被风吹散的烟，连方才的腥甜都淡了许多。
母亲见了这枪，当晚就把我按在织布机旁。她从灶膛里钳出根铁针，在油灯上转了三圈，
针尖燎着我后颈的碎发时，我闻到了头发被灼焦的糊味。"忍着。"她的声音发颤，
指腹按在我脊椎第三节的位置，那里的皮肉因为常年扛枪，结着层薄茧，"咱岳家男人，
不能死得不明不白。"铁针穿透皮肉的灼痛里，混着她袖口的皂角香。
我数着机杼"咔哒"声挨过"精"字的最后一笔，那笔横划得格外长，
铁针在皮肉里顿了三下，像是在往骨头上刻。到"忠"字的竖钩时，
枣木棍子在齿间硌出了血，血腥味混着嘴里的唾液，竟有点发甜。母亲的针顿了顿，
我听见她吸气的声音，却没回头——织布机上的白布正映着她的影子，
肩膀抖得像寒风里的芦苇，手里的铁针在油灯下晃，针尖的火星像只垂死的萤火虫。
"国"字收笔那天，相州城的铜锣响得丧心病狂。我背着枪往村口跑时，
母亲往我怀里塞了个蓝布包，麦饼的热气透过布层烫着心口，
把那刚结痂的"国"字都焐得发疼。她的手在我胳膊上捏了捏，指节的茧子刮过枪杆的鳞纹，
留下几道白痕："别学你爹。"父亲当年就是不肯逃，被溃兵砍死在院心的老槐树下，
血浸黑的树根开春时冒出的新芽，都是紫黑的，像被血喂过。乡勇营的帐篷漏着风，
张宪掂着我的枪转了三圈，突然往枪缨上啐了口唾沫："你瞧这红缨子。
"他扒开我手让我摸，枪缨的丝线竟在微微颤动，像刚落网的小鱼在挣扎，"认主的物件，
比你那破镰刀金贵。"他左额的刀疤在篝火下泛着红，那疤是七岁跟人抢水井时被砍的，
边缘还带着点歪，像条没长直的蜈蚣，"我爹说，好枪得见血才活，明儿辽狗来了，
让它开开荤。"辽兵的游骑果然在黎明时分撞进了视野。他们的马蹄踏碎了田埂上的霜，
铁盔下的黄须沾着晨露，为首那将的狼牙棒拖在地上，犁出的泥沟里还卧着只冻死的麻雀，
绒毛上结着层薄冰。王贵攥着锄头的手发白，指节因为用力，
泛出青白色："是耶律宗望的先锋，咱......"他的话没说完，我已经冲了出去。
沥泉枪扎出时带着破空的尖啸，枪尖穿透辽兵咽喉的刹那，
我清晰地感觉到枪杆传来的震颤——就像去年在汤阴河摸鱼，手指掐进鲫鱼鳃盖时，
那滑腻的挣扎顺着手臂爬上来，带着股河泥的腥气。温热的血溅在睫毛上，视线模糊间，
竟看见那辽兵护心镜里映出的自己：青布战袍卷着边，辫梢还缠着割麦时沾上的秸秆，
秸秆上的麦芒刺得脸颊发痒。暮色降临时，我们把十七颗首级码在土坡上。
首级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舞，像堆干枯的野草，血腥味混着篝火的烟味，呛得人直咳嗽。
张宪用酒葫芦里的残酒擦我的枪，酒液顺着枪尖滴落，在石面上砸出细碎的银坑，
坑里很快积了点酒，映着天上的月牙，像只眯着的眼。他袖口磨破的地方露出盘虬的青筋，
那筋络因为常年握枪，比常人的更粗些，指腹抚过枪身暗纹时格外轻，像在摸初生的猫崽，
怕惊着什么。"这枪是有灵性的。"他突然抬头，眼里盛着半轮月亮，
月光把他的瞳孔染成了浅灰色，"前年你在沥泉洞，是不是真见着巨蟒盘在枪上？
"我往火堆里添了块松木，松木含着松脂，燃烧时噼啪作响，溅出的火星落在靴面上，
烫出几个小黑点。怀里那半块麦饼被体温焐得发潮，母亲塞给我时用帕子层层裹着，
帕角绣的石榴花针脚歪歪扭扭，有朵花瓣还绣成了五瓣——她说多子多福，
可我那未过门的刘氏，上个月托人带信说要改嫁，信里的字写得比这针脚还潦草，
墨迹浓淡不一，像是写着写着哭了。"洞里的水是甜的。"我盯着跳跃的火苗，
听见远处被战火染红的夜空下，有谁家的鸡在乱啼，那啼声嘶哑，像被人踩了脖子，
"那蟒说，枪认岳家人的血。"张宪突然笑了，往我手里塞了块烤得焦脆的马肉，
肉皮上还沾着点炭灰："那往后，就让它多认认。"马肉的油汁顺着指缝往下淌，
滴在枪杆上，很快被鳞纹吸了进去，像是那枪真的在"吃"肉。
第二章 铁火刺青烙脊梁建炎元年的北风裹着雪籽，抽得人脸上生疼时，
我在黄河边第一次见到康王。他的龙袍被树枝刮破了下摆，露出的里子竟打着补丁，
补丁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宫女赶工缝的，冻得发紫的脚踩着只掉了底的靴子，
泥水里的碎石子把脚底硌出了血，血珠滴在冰面上，很快凝成了小红点。"岳将军！救朕！
"他死死攥着我束腰的带子，带子是母亲用家织的麻布做的，已经磨得发亮，
他的指甲掐进我肋下的旧伤——那是宣和七年守滑州时，被辽兵的箭簇刮的，
伤口愈合后留下道浅疤，像条没长好的蚯蚓。龙涎香混着汗味往我鼻子里钻，
像极了小时候偷闻母亲藏的供香，香里掺着点霉味，因为藏在箱底太久了。
我背着他往密林里钻，枝桠划破脸颊的疼里，总听见身后箭簇穿透空气的尖啸，
那啸声忽高忽低，像毒蛇吐信时的嘶鸣。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模样，
他被溃兵砍倒在院心时，血顺着老槐树的根须往地下钻，我躲在柴房的缝隙里，
看见他手心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饼上的牙印深得能看见麦粒的纹路。"将军！这边！
"张宪的吼声从左前方传来，他手里的火把在风雪里摇晃，像株烧着的芦苇，
火星子被风吹得四散，落在他的肩头，烫得他"嘶"了一声。他右肩中了一箭，
箭杆上的雕翎还在颤，那雕翎是黑褐色的，尾端带着点白，像是某种猛禽的羽毛，
却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裹在康王身上，披风上的血渍被风雪冻成了硬块，摸上去像块冰。
牛头山的雪下了三天三夜。我率背嵬军守在山腰的隘口，听见金兀术的铁浮屠在山下踏地，
震得崖壁上的冰棱哗哗往下掉，冰棱砸在头盔上的脆响，像谁在敲碎玉。
岳云裹着件过大的银甲，那甲是我托人从相州铁匠铺打的，甲片边缘还带着点毛刺，
他手里的小银锤还没开刃，锤身上的花纹被冻住的血糊了大半，却非要站在我身边："爹，
我也能杀金狗。"他鼻尖冻得通红，说话时呼出的白气立刻散在风里，像朵刚开就谢的花。
这孩子满月那天，我用筷子蘸着米酒喂他，软乎乎的小嘴含着木筷的模样，
像极了汤阴河里刚脱鳞的小鱼，嘴唇碰着筷子时，还会发出"吧唧"的轻响。如今这双手，
已经能抡得动八十斤的银锤，虎口裂着血口子，结的痂比铁甲还硬，
那痂上还沾着点金兀术铁浮屠的铁甲漆，是今早砸上去的。黄天荡的水战打了整整四十八天。
韩世忠的夫人梁氏站在楼船上擂鼓，鼓声震得江面起了白雾，连浪涛都跟着变了节奏，
浪头拍在船板上的声响，像是在应和那鼓声。我率背嵬军凿穿金兀术的铁浮桥时，
沥泉枪第无数次挑飞金将，枪缨上的红绸已经硬得像块紫黑色的铁皮，
甲缝里的水渍冻成了冰碴，冷得钻心。"鹏举！"韩世忠在船头举杯，
他独眼里的血丝比酒还红，那只瞎了的眼用块黑布蒙着，布边绣着朵褪色的梅花，
"这杯敬你！"他的刀就插在船板上，刀鞘刻着"尽忠报国"四个金字，是当年徽宗御赐的，
字上的金粉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铜色，像块褪了色的伤疤。我接过酒碗时，
看见自己映在酒里的脸：胡茬爬满了下巴，那胡茬因为常年风吹日晒，比常人的更粗硬，
像地里的麦茬，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滑州的沙砾，那沙砾在我笑的时候，会硌得皮肤发疼。
忽然想起宣和六年的冬天，汤阴遭了蝗灾，母亲把最后一把米熬成稀粥，
粥里的米粒屈指可数，像几颗碎银子，自己嚼着观音土，嘴角磨出的血泡沾着土渣，
土渣里还混着点草屑。她给我梳头时，篦子刮过打结的头发，说："等开春就好了，
新麦下来，给你娶媳妇。"可开春等来的不是春雨，是金兵的铁蹄。我站在黄天荡的船头，
望着被战火染红的江面，那红色在浪涛里翻滚，像无数条血蛇在游动，
突然明白母亲说的"好"，从来不是指安稳日子——是指有人肯把血洒在该洒的地方，
像这江里的血，虽然红得吓人，却能浇出点什么来。那年深秋，
我在洪州的驿站收到母亲的信。信纸是用她织布剩下的边角料做的，
粗糙的麻纹里还嵌着棉絮，那棉絮是去年弹棉花时剩下的，白得发灰，
字是请邻村的教书先生写的，先生的手抖，字也歪歪扭扭，却在"精忠报国"四个字旁边，
留着她用烧红的针烫出的四个小洞，歪歪扭扭，像四只盯着我的眼睛，洞边的布被烫得发焦，
摸上去硬硬的，带着点烟火气。第三章 朱仙镇麦浪涌血河绍兴十年的麦香漫过郾城城墙时，
我正趴在箭楼的垛口上数金兵的帐篷。他们的灰黑色帐篷在平原上铺开，像片刚翻耕的烂地，
帐篷的绳子被风吹得"啪啪"响，像谁在甩鞭子，唯有金兀术的帅帐飘着面狼旗，
风一吹就发出破布般的嘶响，旗角的破洞被风灌得鼓鼓的，像只哀嚎的狼嘴。"爹！
你看我的！"岳云的吼声突然炸响，我低头时，
正看见他的银锤砸在第三十七副铁浮屠的头盔上。银锤与铁甲碰撞的闷响里，
混着他甲胄里渗出的血滴在地上的声音，"噗、噗"的，像熟透的桑葚落在泥里，
那血珠落地时，还冒着点热气，很快被风吹得凉了。
这孩子的银锤是我请相州最好的铁匠打的，八十斤的分量，锤身上的花纹是他自己画的，
像只展翅的鹰，他十三岁就能抡得像风车。可今早我检查他的甲胄时，
发现后背的衬里全被血浸透了，新结的痂粘在布上，揭下来时带起层皮肉，
那皮肉泛着粉红色，像刚出土的嫩笋，他却咬着牙说"不疼"，嘴角还带着笑。"忍忍。
"我往他伤口上撒金疮药，那药是用朱仙镇的草药做的，带着股清苦味，
动作重得像在砸钉子，"等打下黄龙府，爹给你换身最好的软甲。"他却突然笑了，
露出两颗刚换的小虎牙，牙尖还带着点嫩白，像刚长出来的玉米："爹，
你后背的字掉色了吗？"去年冬天他偷摸给我擦背，指尖划过"精忠报国"的纹路时，
突然问，"是不是铁针烫的，就不会忘？"他的指尖带着点冻疮，碰在我的伤疤上，
凉得我打了个颤。杨再兴单骑冲阵那天，日头红得像团烧熔的铁，把人的影子都烤得发蔫。
他的蘸金枪挑飞第七个金将时，我看见他胸前中了一箭，箭杆上的雕翎是白色的，
在红日下格外扎眼，血顺着甲缝往外渗，在阳光下拉出道红弧，像条腾空的蛇。
可他还是往前冲，枪尖始终指着金兀术的帅旗，那旗上的狼头被风吹得狰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