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大周开国女帝,秦珏。登基十年,平内乱,拓疆土,御驾亲征,马踏四夷。朕的名字,是小儿止啼的咒,是边关将士的魂。朕的字典里,只有“赢”,和“下一个要赢的目标”。
朕以为,自己会像一台永不生锈的战争机器,直到把这个天下,打磨成朕最想要的那个形状。
直到三个月前,朕发现,这台机器,好像要出故障了。
最初,是疲惫。那种深入骨髓,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的疲惫。朕以为是连日批阅奏折所致,没当回事。朕是天子,天子,是不能喊累的。
然后,是水肿。先是眼睑,然后是脚踝。清晨对镜,那张曾让无数臣子不敢直视的脸上,竟有了几分虚浮的臃肿。朕皱眉,令御膳房的膳食再清淡些。
最后,是挥之不去的恶心感。尤其是在闻到油腻荤腥时,胃里便翻江倒海。朕开始厌食,短短一月,清减得龙袍都有些空落。
整个太医院的太医,跪在朕的面前,抖如筛糠。他们翻遍了古籍,从“风邪入体”到“肝脾失调”,开出的方子,喝下去如泥牛入海。
朕的脾气,一日比一日暴躁。
“废物!”朕将一碗黑漆漆的汤药,砸在为首的张院判脚下,“朕养着你们,不是让你们来跟朕说‘龙体违和,需静养’这种废话的!”
张院判老泪纵横,磕头如捣蒜:“陛下息怒!陛下……陛下脉象沉涩,气血两亏,此乃……此乃‘关格’之症啊!”
“关格?”朕冷笑,“说人话。”
“是……是肾脉衰竭,浊气无法排出,逆行攻心……此症,无药可医,只能……只能……”
“只能等死,是吗?”朕替他说完了后半句。
整个大殿,死寂无声。
朕看着殿外那轮刺目的太阳,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朕赢了一辈子,斗赢了所有的兄弟,杀光了所有的政敌,征服了所有的邻邦,最后,却要输给自己的两颗肾。
这算什么?天妒英才?还是功高震主,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
就在这一片死寂中,一个细弱如蚊蚋的声音,从太医队伍的末尾传来。
“或许……不是‘关格’……而是……尿毒症……”
朕的目光,如利剑般射了过去。说话的,是一个面生的年轻人,穿着不合身的太医官服,瘦弱得像根豆芽菜,此刻正吓得脸色惨白,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你,叫什么?”
“臣……臣……顾燕……是……是新入太医院的实习医官……”
“尿毒症?”朕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那又是什么?”
顾燕抖得更厉害了,他几乎是带着哭腔说道:“是……是臣家乡的一种说法……就是……就是肾彻底坏了,身体里的‘毒’排不出去……若不加以干预,数月之内,必死无疑。”
“干预?”朕的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如何干预?”
“需要……需要将全身的血,引出体外,用一种特殊的‘机器’洗干净,再输回体内……这个法子,我们那叫‘透析’,也叫‘净血’。它不能治好病,但……但能续命。”
满朝太医,闻言皆惊,纷纷斥责顾燕妖言惑众,胡说八道。将天子之血引出体外?闻所未闻!简直是大逆不道!
朕却摆了摆手,止住了众人的喧哗。
朕看着这个叫顾燕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年轻人,看着他眼中那超越了这个时代的、纯粹的医学知识,心中那潭死水,忽然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
朕累了。真的累了。这十年,朕活得像一根被绷紧到极致的弓弦。或许,换个活法,也不错。
朕缓缓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心中,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荒诞的决定。
“顾燕留下,”朕的声音,平静无波,“其余人,退下。”
“还有,”朕的目光,扫向了垂手立于百官之首,那个俊美如妖,也阴沉如水的男人——朕的当朝首辅,裴玄。
“裴爱卿,你也留下。朕,有笔生意,想跟你谈谈。”
大殿之内,只剩下朕、裴玄,和那个快要吓晕过去的实习医官顾燕。
裴玄,字子瞻。朕的首席谋臣,也是朕最大的心腹之患。此人出身前朝望族,容貌冠绝大周,心机深不可测。朕能有今日的江山,一半靠铁骑,一半就靠他的算计。同样,这朝堂之上,若说有谁最盼着朕死,也非他莫属。
他以为朕不知道,他暗中结交武将,培植党羽,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藏着的,是对朕屁股底下这张龙椅,毫不掩饰的野心。
朕留着他,是因为他好用。也因为,朕享受这种与最聪明的对手博弈的快感。
但现在,朕不想玩了。
“裴玄,”朕重新坐回龙椅,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闲聊的语气开口,“你觉得,朕这个皇帝,当得如何?”
裴玄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朕会问这个。他躬身行礼,姿态完美得像一幅画:“陛下文治武功,千古一帝,臣,万分敬仰。”
“呵,”朕轻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有些苍凉,“千古一帝,最后,却要死于‘关格’。裴玄,你说,这是不是个笑话?”
裴玄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没有接话,只是垂着头,姿态愈发恭敬。他在等,等朕的下文,也在判断,这究竟是不是朕的又一次试探。
“朕,不想死了。”朕淡淡地说道,目光转向了抖成一团的顾燕,“顾燕,你那个‘净血’之法,需要什么?”
顾燕结结巴巴地回答:“需……需要绝对洁净的房间,大量的……烈酒消毒,还有……还有一些臣自制的、奇特的器皿……最关键的,是需要一种中空的、极细的‘针’,和用羊肠处理过的、柔软的‘管子’……”
他说了一大堆匪夷所夷的东西,别说裴玄,连朕都听得云里雾里。
“能办到吗?”朕问。
“臣……臣可以一试!但……但过程会非常痛苦,而且……而且每隔三五日,便要做一次,一次……至少一个时辰两小时。”
一个时辰。
朕的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画面。边关的军报,户部的账目,与大臣们无休无止的周旋……朕所有的时间,都被这些东西填满了。朕已经忘了,上一次安安静静地坐上一个时辰,是什么时候了。
也好。
“裴玄。”朕再次唤他。
“臣在。”
“朕刚才听明白了,”朕的指尖,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顾燕的意思是,朕以后,得把大量的时间,花在‘治病’这件破事上。早朝,可能上不了了。奏折,大概也没精力批了。这个国家,需要一个人来管着。”
裴玄的呼吸,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邃的桃花眼,第一次,毫不掩饰地,直视着朕。
他在探究,在衡量,在疯狂地计算着朕这句话背后所有的可能。
朕笑了。朕喜欢他这副样子。像一头即将捕食的、优雅而危险的豹子。
“这张椅子,”朕拍了拍身下的龙椅,发出了沉闷的响声,“你是不是,想要很久了?”
轰的一声,裴玄猛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
“陛下!臣万死!臣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绝无半分不臣之心!”
他的声音,依旧从容镇定,听不出一丝破绽。不愧是裴玄。
“行了,别演了。”朕觉得有些乏味,身体里的那股恶心感又涌了上来,“朕跟你说正事呢。”
朕从龙椅上走下来,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朕,可以给你你想要的。监国之权,摄政之位,甚至……这整个大周的江山,朕都可以给你。”
裴玄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全然的、无法遏制的震惊。
“但朕,有一个条件。”
朕缓缓地,蹲下身,与他平视。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龙椅给你坐,国事你来扛。你,裴玄,从今天起,就是朕的首席‘医疗后勤官’。”
“顾燕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给朕弄来。‘净血’的时候,你给朕在外面守着。朕若是疼了、烦了,你得想办法哄着。朕若是没胃口,你就得亲自下厨,做出朕能咽下去的东西。”
“简而言之,”朕的嘴角,勾起一抹恶劣的、从未有过的笑容,“朕要摆烂了。而你,我亲爱的首辅大人,你得伺候朕,活下去。”
“你,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