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雪印与裂痕
我盯着玻璃窗上的冰花发呆,火叶蹲在旁边用爪子挠,把那片像枫叶的冰纹挠成了碎星子。
炕席底下的红布包硌得腰眼发疼,昨夜梦见阿杰,他举着奥运纪念章问我 “为什么不等我”,惊醒时枕头湿了大半。
“快起来梳洗,砚深该到了。”
妈掀帘进来,手里捧着那件粉棉袄,领口的兔毛沾了点雪粒,“穿这个,配新做的皮靴,咱桡桡今天最俊。”
我摸着棉袄拉链上的锈迹,突然想起去年生日,阿杰把塑料手链套在我手腕上,说 “等你十九岁,我就去你家提亲”。
那时的阳光透过教室窗户,在他睫毛上投下浅影,像此刻落在窗台上的雪,看着干净,一触就化。
院门外传来摩托车引擎声时,火叶嗖地蹿到衣柜顶上。
我扒着窗帘缝往外看,顾砚深正弯腰掸掉军绿外套上的雪,肩膀上落的雪沫子被他呵出的气蒸成白雾。
他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袋口露出半截红绸 —— 后来才知道里面是条烟、两瓶酒,还有给我买的水果罐头。
“进来进来,冻坏了吧?”
爸搓着手迎出去,把他往炕边推,“快上炕暖和暖和,你婶子刚炖好的羊肉汤。”
顾砚深脱鞋时,我看见他袜子后跟磨出个洞,露出点泛红的皮肉。
他把鞋放在炉边烤,鞋帮上的泥渍遇热化开,在青砖地上洇出片深色的印。
这让我想起阿杰总穿的那双运动鞋,鞋边刷得雪白,鞋带系成漂亮的蝴蝶结。
“听说你修卡车很厉害?”
我没话找话,往他面前的碗里舀了勺羊肉汤。
油花浮在表面,像层冻住的月光。
他抬头时,睫毛上还沾着点雪粒:“不难,跟修自行车差不多。”
手指在膝盖上蜷了蜷,骨节泛白,“奥运物资车检查严,得仔细点。”
妈在灶房和堂屋间穿梭,端来的炸花生撒了把在他面前:“砚深这孩子实诚,不像有的小子油嘴滑舌。”
话里的弦外之音像根针,轻轻往我心上扎。
吃过饭,爸让顾砚深陪我去麦场转。
雪没到脚踝,每走一步都陷得很深,留下的脚印很快被新雪填满。
他走在我左边,胳膊肘偶尔碰到我的棉袄,像块没焐热的铁块。
“听说你以前在县城上学?”
他突然开口,呼出的白气飘到我耳边。
“嗯。”
我踢着脚下的雪,“后来不想上了。”
“为啥?”
我猛地停下脚步,转头看见他眼里的疑惑,像口结了冰的井。
阿杰的脸突然在眼前晃,他被他爸拽着胳膊往家走时,也是这样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那道裂痕早就在心里炸开了,现在被顾砚深这一问,碎得更厉害。
“没啥。”
我接着往前走,声音有点抖,“不想上就不上了。”
麦场边的草垛上落满了雪,像个巨大的棉花糖。
顾砚深突然弯腰,用手拢了个雪球,递到我面前:“小时候总跟我弟在这打雪仗。”
他的手掌通红,指缝里还嵌着点黑泥,和雪球的白形成刺目的对比。
我没接,看着那雪球在他手里慢慢化掉,水珠顺着指缝滴在雪地上,洇出小小的坑。
“我不喜欢玩这个。”
说完转身往回走,听见他在身后踩雪的声音,不紧不慢,像在数我心里的碎碴。
快到村口时,遇见张婶挎着篮子往娘家去。
她看见我们,笑得眼睛眯成条缝:“这俩孩子真般配!
砚深可得好好对桡桡,这姑娘心眼实。”
顾砚深没说话,只是往我这边靠了靠,胳膊肘又碰到我的棉袄。
这次不觉得凉了,倒像块被体温焐热的铁,烫得我想躲。
回到家时,妈正在给红布包系新绳。
见我们进来,她扬了扬下巴:“顾家说,正月十六就订婚,日子都看好了。”
红绳在她手里打了个漂亮的结,像道勒在我心上的锁。
火叶从衣柜顶上跳下来,蹭着我的裤腿。
我摸了摸它背上的红毛,突然发现炕席底下的打火机硌得更疼了。
那点余烬还在烧,只是现在混进了别的东西 —— 顾砚深冻红的耳朵,他鞋后跟上的破洞,还有他递雪球时,眼里一闪而过的笨拙。
夜里躺在炕上,听着窗外的雪落声。
灶膛里的火早就灭了,屋里冷得厉害。
我把那只银蝴蝶项链从炕席底下摸出来,借着月光看它歪歪扭扭的翅膀。
心里的茧好像又裂开了点,这次漏进来的不是风,是点说不清的东西,像顾砚深手里慢慢化掉的雪球,有点凉,又有点软。
挂历上的数字只剩下薄薄几页,正月十六像个等着我的坑,而我站在坑边,看着自己的影子在雪地上晃,不知道该跳下去,还是转身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