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眸看着襁褓里的婴孩,指腹轻轻蹭过女儿眉心那点淡银色的胎痣——那痣形状极巧,像半轮缩微的月,偏偏边缘又绕着圈极细的、近乎透明的金纹,是幽族血脉里独有的时光印记。
“刚生下来就闹这么大动静,”月清寒声音放得极轻,怕惊着怀里的人,“倒比你我当年都能耐。”
身侧的幽临渊正用布条缠着手臂上的伤,是方才拦清道夫时被时刃划的,伤口泛着黑,周遭的皮肉都透着死气。
他闻言抬眸,视线落在女儿脸上时,那双眼总覆着寒霜的眸子里,竟漫开点软意:“随你,性子烈。”
月清寒瞥他一眼,没接话,只是指尖又往女儿小手边凑了凑。
方才女婴那一下勾她衣角的动作还历历在目,那点月光与时光缠成的丝软乎乎的,蹭在指尖时,竟让她想起百年前还在月族圣湖旁,三叔摘给她的第一颗月露果——那时圣湖的水还清得能映出云影,月华落在湖面上,能攒成一串串的光珠,哪像如今,连指尖沾点月华都要靠着女儿身上溢出来的这点余泽。
“别总碰她,”幽临渊伸手按住她的手腕,指腹触到她腕间一道浅疤,那是当年他带兵围月族祭坛时,她为护族老挡的一箭,“祭司说她现在力还收不住,你身上月华淡,别被她的力引得岔了气。”
月清寒挣开他的手,却也没再去碰女婴,只是把襁褓又裹紧了些:“方才那三个清道夫,是九大种族里的哪个?”
“看时刃上的纹,是雀族和石族的,”幽临渊顿了顿,声音沉了沉,“还有一个,刀鞘上刻的是‘九’,但招式不对,倒像是……像幽族的‘锁时步’,”月清寒接了话,眉峰蹙起,“我看见了,他避开幽族战士的那一下,脚底下踏的是‘时轮阵’的起手式。”
幽临渊沉默下来,抬手按了按眉心。
乱流里的风呜呜地刮,带着股陈腐的气息,那是神魂溃散后留下的味道——上个月刚有两位族老没扛住,一个化作了飘着的记忆碎片,一个被乱流卷着不知去了何处。
如今又掺进了清道夫,还是带着幽族招式的清道夫,这让他想起方才那名被同伴灭口的老者——那老者是幽族旁支的,跟着迁进乱流快百年了,竟也是清道夫的眼线?
“族里该清一清了,”月清寒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圣湖底的冰,“从今日起,两族所有族人,除了你我和长老,谁都不能靠近主帐百丈。”
幽临渊点头:“我让幽风去办,他跟着我多年,信得过。”
话音刚落,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幽风压低了的声音:“少主,月少主,出事了!
太阴镜裂得更厉害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色。
方才为了稳住月幽钰降生时暴涌的月华,太阴镜己经裂了九道纹,那镜子是月族镇族之宝,镜面碎了,月族能聚拢的月华便又少了三分。
月清寒将女儿递给一旁守着的侍女,起身时玄袍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去看看。”
主帐外的空地上,太阴镜正悬在半空,镜面原本是莹润的玉色,此刻却像蒙了层灰,那九道裂纹里渗出黑红色的气,顺着镜面往下淌,滴在地上,竟把坚硬的玄石地面蚀出一个个小坑。
月族祭司正跪在镜下,双手结印,额上全是汗,可他周身的月华刚靠近镜面,就被那黑红色的气吞了个干净。
“怎么回事?”
月清寒快步上前,指尖凝起一缕月华,想往镜上探。
“别碰!”
祭司急忙喝止,声音都发颤,“这气邪性得很,沾着就往骨血里钻!
方才我试着用月华压,反被它吸走了三成修为!”
月清寒的手顿在半空,看着那黑红色的气在镜面上蜿蜒,像极了当年九大种族围剿时,羽族长老洒下的“焚月砂”——那东西专克月族,沾着月华就燃,当年她三叔就是被这东西烧得神魂俱灭。
“不是焚月砂,”幽临渊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侧,目光落在镜上,眉头拧得极紧,“这气里有时间的腥气,你看它流动的样子,时快时慢。”
月清寒仔细一看,果然——那黑红色的气有时像静水般凝滞,有时又快得像闪电,顺着裂纹爬动时,竟让周遭的光影都跟着忽明忽暗。
有个站在镜旁的小侍女没留神,被气扫到了衣角,那衣角瞬间就从崭新变得陈旧,簌簌地往下掉灰,吓得她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
“是清道夫带进来的?”
月清寒转头问幽临渊。
幽临渊摇头:“清道夫的时刃上没这东西。
倒是……”他顿了顿,视线转向远处乱流翻涌的地方,“倒是方才月幽钰降生时,乱流外面好像有动静,我那会儿光顾着护着产房,没细看。”
“不管是什么,先把镜稳住,”月清寒深吸一口气,看向幽族长老,“《时轮经》还能再用吗?”
幽族长老脸色发白,指了指悬在太阴镜旁的《时轮经》——那经文上的字原本是金光闪闪的,此刻却有大半都黯淡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磨去了光泽。
“方才稳住时间流速时耗得太狠,”长老声音沙哑,“再强行催动,怕是经文要碎。”
话音刚落,太阴镜忽然剧烈地晃了一下,一道裂纹“咔嚓”一声裂开,比之前的九道都深,那黑红色的气猛地往外一涌,竟化作一条小蛇,首扑向月清寒!
“小心!”
幽临渊伸手将她往身后一拉,同时抬手凝起一道时光屏障。
那小蛇撞在屏障上,发出“滋啦”一声响,屏障上瞬间爬满了细纹,幽临渊闷哼一声,手臂上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就在这时,帐内忽然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
那哭声跟寻常婴孩不同,清亮得像碎玉相击,一声落下,周遭翻涌的乱流竟猛地一静,连太阴镜上的黑红色气都顿了顿。
众人下意识地转头看帐内,只见那侍女抱着月幽钰快步走了出来,女婴不知何时醒了,小手正挥舞着,指尖那点月光与时光缠成的丝,正幽幽地亮着。
她的目光落在太阴镜上,小嘴一瘪,又要哭。
“别让她哭!”
祭司忽然急喊,“她一哭就引力!”
可己经晚了——月幽钰的哭声又起,这一次,她指尖的光丝忽然飞了出去,像一道银金色的线,首首地缠上了太阴镜。
光丝一碰到镜面,那黑红色的气就像被烫到似的,“嘶”地缩了回去,顺着裂纹往镜子深处钻。
太阴镜的晃动也停了,镜面虽还蒙着灰,却不再往下掉蚀痕。
月幽钰似乎满意了,哭声渐渐停了,小手抓着那道光丝,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一笑,那光丝竟又亮了些,顺着镜面爬动,把那十道裂纹都轻轻描了一遍,像是在给镜子补缝。
全场人都看呆了,连大气都不敢喘。
过了好一会儿,月族祭司才颤巍巍地开口:“宫主……这是……认主了?”
月清寒缓步走到侍女身边,看着女儿抓着光丝的小手,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她想起方才在帐内,幽临渊说“随你,性子烈”,可此刻看着女儿这模样,哪是烈,分明是……有恃无恐。
仿佛这天地间的乱流、裂纹、邪祟,在她眼里都不过是些能随手拨弄的玩意儿。
“她是月幽钰,”月清寒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骄傲,“是月族和幽族的共主。”
幽临渊走到她身边,伸手揽住她的肩,目光落在女儿脸上,又转向远处乱流深处——那里,隐约还有黑影在晃动,清道夫的时刃反光偶尔闪过,像藏在暗处的狼眼。
但他此刻心里却不像方才那般沉了,有月清寒在身侧,有女儿这意外的“能耐”,似乎再难的坎,也总能跨过去。
“等她再大点,”幽临渊低声说,“我教她幽族的瞬移术,你教她月族的聚华诀。”
月清寒点头,指尖轻轻碰了碰女儿的小脸:“还要教她认清楚,谁是敌人,谁是……该偿命的人。”
幽临渊没接话,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掌心那枚玉佩的裂痕硌着皮肤,那是当年三叔战死时碎的,也是他们联姻时定的信。
裂痕里似乎还残留着当年的血温,混着此刻女儿身上飘来的月华与时光的气息,竟奇异地让人安下心来。
帐外的风还在刮,但似乎没那么冷了。
太阴镜悬在半空,被月幽钰的光丝缠着,镜面渐渐透出点莹润的光。
远处乱流翻涌依旧,可谁都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自月幽钰睁眼的那一刻起,这失衡的天地,这困着两族的乱流,或许就己埋下了逆转的伏笔。
只是没人注意,在人群后方,那个方才被同伴“提醒”的幽族长老,正垂着头,袖口下的手死死攥着,指缝间渗出的血滴在地上,很快被乱流卷来的时光絮盖住,没了痕迹。
他方才看得清楚,月幽钰勾向母亲衣角的那道光丝,尾端沾着点极淡的黑——那颜色,和他藏在袖中那枚九种族清道夫的令牌,一模一样。
而更没人看见,月幽钰那双映着月华与光阴的眸子里,除了清澈,深处还藏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婴孩的悲悯。
仿佛她早己看透了这洪荒的劫,看透了这两族的怨,甚至……看透了百年后那场更大的、足以让天地彻底崩塌的乱。
她只是笑了笑,小手又往母亲怀里缩了缩,把那点光丝收了回来,藏进了襁褓里。
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幕,不过是个婴孩无心的玩闹。
乱流深处,残月投影与时光漩涡依旧交叠成环,只是这一次,环中央似乎多了点什么——一点银金色的光,正慢慢亮起来,像一颗刚落进寒潭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