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凯跪在芦苇丛中,冰冷的河水顺着粗麻托加袍的缝隙钻进皮肉,带着阿尔卑斯山融雪特有的刺骨寒意。
他的指尖划过浑浊的河面,水草在指缝间缠绕,泥沙硌着指甲缝——这种粗糙的真实感让他恍惚,三天前他指尖触碰的还是大学图书馆里《罗马十二铜表法》残卷的羊皮纹路,那些泛黄的古籍上还沾着中世纪修道院的蜡油痕迹。
对岸的帕拉蒂尼山在雾中若隐若现,朱庇特神庙的铜制三角楣刚被工匠擦拭过,此刻正反射着初升朝阳的冷光。
那光芒不像后世博物馆里复原的模型那样柔和,而是带着金属特有的凛冽,像一柄悬在城市上空的青铜剑。
魏凯记得历史书上说,这座神庙刚在去年完成重建,取代了被“高傲者塔克文”***扩建的旧庙——那个被罗马人驱逐的末代国王,此刻或许还在伊特鲁里亚的某个城邦咬牙切齿地策划复辟。
城墙根下传来铁器撞击的叮当声,节奏急促而规律。
那是铁匠铺的奴隶在赶制秋收用的镰刀,淬火的火星偶尔会溅出作坊,在晨雾中划出转瞬即逝的红光。
混合在铁器声里的,还有奴隶们扛运矿石的吆喝声,他们的嗓音沙哑,带着被皮鞭抽打过的疲惫。
更远些的地方,几个光脚的孩童正追逐嬉闹,他们的笑声清脆得像陶罐碰撞,其中一个孩子手里还转着铁环,铁环滚动的咕噜声顺着河面飘过来,惊飞了芦苇丛里的水鸟。
魏凯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尖锐的痛感从神经末梢炸开。
他终于彻底相信,那场突如其来的地震不只是让古籍散落一地——书架倒塌时扬起的灰尘里,藏着一道通往两千五百年前的时空裂隙。
他记得地震发生时,窗外的梧桐树叶正被夏末的风吹得哗哗作响,图书馆的吊扇还在缓慢转动,而现在,他头顶只有铅灰色的天空和盘旋的乌鸦。
他低头打量自己的穿着:粗麻托加袍的边缘己经磨破,腰间系着根简陋的麻绳,脚上是双草鞋,鞋底的草绳己经松脱。
这是典型的伊特鲁里亚平民装束,却不知为何会穿在他身上。
更麻烦的是语言,虽然他的欧洲古典史专业让他能读写拉丁语和古希腊语,但口语发音总带着现代学术腔的僵硬。
他试着默念西塞罗的演讲词片段,喉咙却像被粗沙磨过一样干涩——在这个没有元音标注的时代,每个发音都可能暴露他的异乡人身份。
河面上漂来几片睡莲叶子,带着清晨的露水。
魏凯想起自己的毕业论文选题是《从王政到共和:公元前509年罗马的权力真空期》,他曾在论文里详细分析过这个转折点的脆弱性:塔克文被驱逐后,罗马城内有三百户贵族支持复辟,城外的伊特鲁里亚联盟随时可能入侵,而新成立的共和政府还在为“执政官是否该拥有否决权”争论不休。
当时他在图书馆的草稿纸上画满了权力结构图,却从未想过自己会站在台伯河畔,成为这段历史的一部分。
晨雾渐渐散去,露出城墙的轮廓。
那不是后世想象中用巨石砌成的宏伟城墙,而是用泥土混合碎石夯实的斜坡,最高处也只有五米,墙头甚至能看到去年雨季冲刷出的沟壑。
魏凯知道,这样的防御工事在未来会被不断加固,但此刻的罗马城,确实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童,摇摇晃晃地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腥气、泥土的潮气和远处祭坛飘来的熏香。
这是公元前509年的味道,真实得让他心悸。
他摸了摸口袋,里面空空如也——没有手机,没有身份证,更没有能证明他“学者”身份的论文手稿。
他所有的资本,只有脑子里那些跨越两千年的历史知识,和一个疯狂的念头:或许,他能让罗马从共和到帝国的这条路,少流些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