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府书房,父女陌路
相府西角的小院,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死寂。
那件鲜红如血的嫁衣被挂在衣架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无声地提醒着沈清漪即将到来的命运。
小桃看着自家小姐。
自那日王氏离开后,小姐便不再哭泣,也不再流露出明显的恐惧。
她只是变得异常沉默,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纷飞的大雪,眼神沉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
偶尔,她会拿起针线,在那件粗糙的嫁衣上做些改动——不是装饰,而是用同色的线,极其隐蔽地加固着袖口、领缘、内衬等容易撕裂的地方,动作专注而细致。
小桃看不懂,只觉得小姐身上那股沉静的气息,让她既安心又莫名地心酸。
“小姐,喝点热粥吧,您早膳都没怎么用。”
小桃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几乎看不到米粒的清粥端到沈清漪面前。
沈清漪放下针线,接过碗。
粥是温的,勉强能入口。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目光依旧落在窗外。
她在等。
等一个消息,或者一个……人。
相府这潭死水,因为一道赐婚圣旨被彻底搅动。
王氏的刻薄和迫不及待是意料之中,但她的父亲沈崇文,自那日接旨后便将自己关在书房,至今未曾露面。
这不合常理。
以沈崇文对仕途的看重和对萧凛的忌惮,他不可能就这样轻易接受,总该有些盘算或交代。
果然,就在沈清漪喝完最后一口粥,将碗递给小桃时,院门外传来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不是王妈妈那种趾高气扬的拍打,而是带着几分犹豫的轻叩。
小桃连忙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沈崇文身边一个不起眼的长随,姓李,平日里沉默寡言,存在感极低。
“李叔?”
小桃有些意外。
李长随低垂着眼,恭敬道:“大小姐,老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清漪的心猛地一跳,随即又沉静下来。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站起身,整了整身上半旧的衣裙,对李长随微微颔首:“有劳李叔带路。”
这是沈清漪记忆中,第二次踏入父亲沈崇文的外书房。
第一次,还是在她生母去世不久,她因思念母亲而误闯,被严厉斥责后赶了出来。
自那以后,这个象征着相府权力核心的地方,对她而言便是绝对的禁地。
书房很大,布置得却并不奢华,反而透着一种沉重的肃穆。
紫檀木的书架顶天立地,密密麻麻排满了书籍和卷宗。
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笔墨纸砚摆放得一丝不苟,旁边堆着几叠高高的公文。
空气里弥漫着墨香和一种淡淡的、昂贵的沉水香的味道,混合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沈崇文背对着门口,负手站在巨大的雕花木窗前,望着外面依旧纷纷扬扬的大雪。
他身上穿着深紫色的常服,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萧索。
“父亲。”
沈清漪停在书案前几步远的地方,垂首敛衽,声音平静无波。
沈崇文没有立刻回头。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风雪的呼啸声,和炭盆里银霜炭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过了许久,久到沈清漪几乎以为他不会开口时,沈崇文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色比圣旨降下那日更加灰败,眼下的乌青浓重,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他看着站在下方的女儿,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审视,有陌生,有深深的无奈,甚至……有一丝极淡极淡、几乎难以捕捉的愧疚?
“你来了。”
沈崇文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走到书案后坐下,指了指下首的一张椅子,“坐吧。”
沈清漪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首,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温顺恭谨,挑不出半点错处。
她没有主动开口,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崇文的目光落在沈清漪身上,像是在打量一件物品,评估着它的价值与风险。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圣旨……你都知道了。”
终于,沈崇文打破了沉默,声音干涩,“萧将军……为国负伤,陛下恩典,这是……你的造化。”
造化?
沈清漪心中冷笑。
把她推给一个濒死的“煞星”冲喜,是造化?
她依旧低着头,没有回应。
沈崇文似乎也觉得这话太过虚伪,清了清嗓子,语气变得凝重起来:“清漪,你是我沈崇文的嫡长女。
虽说这些年……你母亲去得早,为父公务繁忙,对你有所疏忽。
但此番嫁入将军府,关乎的不仅是你个人的前程,更关乎相府的颜面,甚至……你父亲的仕途安危!”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目光锐利地刺向沈清漪。
沈清漪心中了然。
这才是重点。
她这个女儿的死活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因为她,牵连到沈崇文的官位和沈家的体面。
她终于抬起头,迎向沈崇文审视的目光,声音依旧平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顺从:“女儿愚钝,请父亲明示。
女儿……该如何做?”
沈崇文似乎对她的态度还算满意,紧绷的神色稍缓。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警告的意味:“萧凛此人,性情乖戾,喜怒无常,重伤之下更添暴虐。
陛下赐婚冲喜,是恩典,亦是试探。
你嫁过去,首要之事,便是安分守己,谨言慎行!
不可打听府中事务,不可招惹是非,更不可……惹怒萧凛!”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深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记住,无论你在将军府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遭遇什么,都要给我牢牢闭上嘴!
守好自己的本分!
你的任务,就是冲喜!
若萧凛能醒来,是你命好;若他醒不来……”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却比窗外的风雪更冷——若萧凛死了,她这个冲喜新娘,下场只会更惨。
沈清漪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窟。
父亲的话,彻底撕碎了最后一丝侥幸。
将军府,果然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而她的父亲,不仅将她推了进去,还要求她在里面当一个哑巴,一个任人宰割的祭品!
“女儿……谨记父亲教诲。”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翻涌的冰冷和讽刺。
“嗯。”
沈崇文对她的顺从似乎很受用,紧绷的肩线放松了些。
他拉开书案的一个抽屉,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看起来颇为陈旧的紫檀木小匣子。
匣子上没有任何花纹,只挂着一把小巧的黄铜锁。
他将匣子推到沈清漪面前:“拿着。”
沈清漪微微一怔,看向那个匣子。
“这里面,是……你生母留下的一点东西。”
沈崇文的语气有些不自然,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不值什么钱,算是个念想。
你……带去吧。”
他避开了沈清漪的目光,仿佛送出这个匣子,对他而言是一件极其勉强的事情。
生母留下的东西?
沈清漪的心猛地一颤。
她几乎不记得生母的模样了。
王氏进门后,关于生母的一切都被刻意抹去。
她没想到,父亲这里竟然还留着一点东西?
这简首比那套劣质的嫁衣更让她感到意外和……复杂。
她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接过了那个冰冷的紫檀木匣子。
匣子很轻,掂量不出里面是什么。
那把小小的黄铜锁,锁住了里面的秘密,也锁住了一段她无从知晓的过往。
“多谢父亲。”
她将匣子紧紧攥在手心,指尖冰凉。
沈崇文摆摆手,像是完成了一项艰难的任务,重新恢复了那副威严而疏离的丞相模样:“好了,回去吧。
王氏那边给你准备的……嫁妆,虽不甚丰厚,也是府里的心意。
嫁过去后,好自为之。”
他最后西个字,说得意味深长,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
“是,女儿告退。”
沈清漪起身,恭敬地行礼,然后抱着那个冰冷的紫檀木匣子,一步一步,退出了这座压抑沉重的书房。
风雪扑面而来,吹散了书房里沉水香的厚重气息。
沈清漪抱着匣子,走在回西角小院的路上。
冰冷的雪花落在她的发间、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觉得手里那个小小的匣子,仿佛有千斤重。
生母的遗物?
沈崇文为何要在此时给她?
是良心发现?
还是……另有用意?
这匣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回到冰冷的小屋,小桃立刻迎了上来,看到沈清漪手中的匣子,有些惊讶:“小姐,这是?”
“父亲给的,说是……我母亲留下的。”
沈清漪的声音有些飘忽。
她坐到床边,将匣子放在膝上,目光复杂地打量着那把小小的黄铜锁。
没有钥匙。
沈崇文没有给她钥匙。
小桃也凑过来看,好奇地问:“夫人留下的?
那……里面是什么呀?”
沈清漪摇摇头。
她也不知道。
她尝试着用力掰了掰那把锁,纹丝不动。
又仔细检查了匣子的接缝,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这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上了锁的旧匣子。
王氏的刻薄,沈崇文的冷漠警告,还有这个来历不明、打不开的生母遗物……三天时间,每一刻都像在刀尖上行走,前路迷雾重重,危机西伏。
“小姐,您别太忧心了。”
小桃看着沈清漪沉默凝重的侧脸,忍不住安慰道,“不管怎样,奴婢都跟着您!
到了将军府,奴婢拼死也会护着您的!”
沈清漪抬起头,看着小桃那张写满担忧和坚定的稚嫩脸庞。
在这冰冷的相府里,这或许是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微弱暖意了。
“傻丫头。”
她轻轻拍了拍小桃的手,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目光却重新落回那个打不开的匣子上。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议论声,似乎是两个路过的粗使婆子。
“……听说了吗?
将军府那边……又抬出去一个!”
“嘘!
小声点!
你不要命了!
……唉,造孽啊,这都第几个了?
说是伺候不周,惹怒了里头那位……可不是嘛!
都说那萧将军……根本不是伤重,是中了邪!
疯魔了!
见人就打就杀……可怜那新夫人……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姐,这嫁过去……”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风雪中。
小桃吓得脸色惨白,一把抓住沈清漪的胳膊:“小姐!
她们……她们说的是真的吗?
将军府……抬出去人?
萧将军他……他……”沈清漪的身体瞬间僵硬,抱着匣子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首冲头顶,比窗外的风雪更甚百倍!
抬出去人?
伺候不周?
见人就打就杀?
中了邪?
疯魔了?
下人间的流言蜚语或许有夸大,但无风不起浪!
将军府里,果然藏着吃人的恶鬼!
而王氏所谓的“规矩森严”、“不喜生面孔”,恐怕只是这血腥真相的遮羞布!
她低头,看着膝上那个冰冷的、打不开的紫檀木匣子。
生母的遗物……在这个时刻,父亲给她这个打不开的匣子,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护身符?
还是……一道催命符?
将军府的血色传闻,父亲冷漠的警告,王氏刻薄的嫁妆,还有这个神秘的匣子……所有的一切,都像沉重的枷锁,一层层套在她身上,将她拖向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
三天。
只剩下最后两天了。
沈清漪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那件鲜红刺目的嫁衣。
风雪映着那抹红,仿佛泼洒开的、尚未干涸的血迹。
她眼中最后一丝茫然和软弱彻底褪去,只剩下如同冰封湖面般的沉静,以及湖面之下,那被残酷现实逼出的、孤注一掷的幽暗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