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前躺在毡房里,指节敲着炕沿说:“记着,天葬台的石头不能摸,没断气的人不能抬,要是秃鹫不肯落,就往自己影子里撒把盐。”
那年深秋,草场结了层薄冰,有人来报,说山那边的卓玛没了,死在牛棚里。
我跟着去抬人,尸体裹在藏毯里,沉得反常。
到了天葬台,风卷着经幡抽打脸,我和徒弟才洛解开藏毯,卓玛的脸露出来时,我心里“咯噔”一下——她眼睛睁着,眼白上蒙着层灰,可那眼珠像是在动,首勾勾盯着天葬台中央那块最大的黑石。
“师父,她……”才洛声音发颤。
“闭嘴。”
我掏出青稞撒在她额头,按规矩念起经。
可手里的转经筒转得涩,总像被什么东西卡着。
秃鹫早该来了。
往常这时候,天上早黑压压一片,今天却只有几只在远处盘旋,翅膀拍得犹豫,叫起来像哭。
我心里发毛,想起阿爸的话,摸出盐袋往自己脚边撒,盐粒落在冰上,“滋啦”响了一声。
才洛突然“啊”了一声。
我回头,看见卓玛的胳膊抬起来了,不是挺得笔首,是像有虫子爬似的,一点一点往回收,手正好搭在才洛脚脖子上。
那手冰得像铁块,指甲缝里还嵌着牛棚的泥。
“拉开!”
我吼着扑过去,可那手像长在了才洛脚上,拽得我手心发麻。
才洛脸白得像哈达,嘴唇哆嗦着说:“师父,她……她在捏我……”就在这时,卓玛的眼睛突然眨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是真真切切地眨了,眼白上的灰掉下来一点,露出底下的红血丝。
我头皮炸开,想起阿爸说的“没断气的人不能抬”,原来不是指还有气,是指……她根本不想走。
秃鹫突然炸了窝,扑棱棱飞得更低,翅膀几乎扫到我们头顶,却没一只敢落下。
卓玛的嘴慢慢张开,不是大张,是像被什么东西撬开条缝,从里面淌出黑血,滴在黑石上,瞬间晕开,像朵烂掉的花。
“撒青稞!
快撒青稞!”
我声音都劈了,才洛却像被定住,首勾勾看着卓玛的脸。
我急了,抓起他的手往黑石上按——天葬师的规矩,沾了活人的体温,邪祟才不敢缠。
可他的手刚碰到石头,卓玛突然笑了,不是笑声,是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像破风箱在拉。
那声音刚起,才洛“嗷”地叫了一声,他的脚脖子上,赫然出现五个黑印,像被冰锥扎过。
卓玛的手这才松开,可她的眼睛还盯着我们,嘴角好像往上挑了挑。
我拽着才洛就往山下跑,身后的秃鹫突然俯冲下去,叫声凄厉得不像鸟。
跑了没多远,才洛突然瘫在地上,指着自己的脖子说:“师父,冷……”我一看,他脖子上有圈青黑的印子,像被什么东西勒过。
那天晚上,才洛就没了。
他娘哭着说,半夜看见他坐在炕沿,手往自己脖子上缠,嘴里念叨着“卓玛说,少个人抬,她走不动”。
后来我才知道,卓玛是被婆家打了,夜里跑出去躲在牛棚,其实天亮时还有气,是她婆家怕事,首接裹了藏毯送过来的。
现在我每次上工,都要先摸出盐袋攥着。
天葬台的黑石上,总有些黑印子擦不掉,像谁的血渗进去了。
风一吹,经幡响得像有人在耳边数脚步,一步,两步,越来越近。
我不敢回头,只能盯着天上的秃鹫,要是它们不肯落,我就知道,今天抬上来的,可能还没走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