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长街一瞥惊鸿影
但更让她坐立不安的是心里那头快要撞出来的小鹿。
机械厂！
技术培训班！
考试！
这几个词在她脑子里来回打转，像黑暗中噼啪作响的小火星，带来一种焦灼又兴奋的痒意。
她把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家当，主要是几本旧书和那个宝贝笔记本，飞快地翻了一遍又一遍，试图找出任何可能和“技术”、“机械”沾边的东西。
笔记本里那些自己琢磨的简易电路图、齿轮传动构想，此刻看起来既亲切又陌生得令人心虚。
够吗？
能行吗？
人家考什么？
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外屋，她妈送走了脸色不太好看的赵志刚，摔摔打打的动静就没停过。
指桑骂槐的唠叨隔着门板钻进来。
“真是不识抬举！
人家志刚哪点不好？
正式工！
吃商品粮的！
还挑拣上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砖瓦厂看不上，还想上天呐？”
“白养这么大了，一点都不知道替家里想想”苏晚晴咬紧了嘴唇，把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力量。
她知道，在这个家，她找不到任何支持。
想去考试，只能自己偷偷进行。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大亮，她就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她妈还在睡，呼噜声震天响。
苏晚晴胡乱用冷水抹了把脸，从昨晚偷偷藏下的半个窝头里掰了一小块，就着凉水咽下去，然后悄没声地溜出了门。
清晨的胡同冷飕飕的，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和公厕混合的味道。
她缩了缩脖子，按照昨天老太太指的大致方向，朝着红星机械厂走去。
得先去看看到底有没有招考这回事，报名点在哪儿，要什么手续。
她心里盘算着，脚步不由得加快。
走了大概西十多分钟，腿都有点酸了，才看到一片灰扑扑的厂区，高大的烟囱冒着黑烟，红砖围墙有些斑驳，门口挂着“红星机械厂”的白底黑字牌子，旁边还有“安全生产”、“大干快上”之类的标语。
厂门口还挺热闹，上班的工人们骑着自行车叮铃铃地往里冲，穿着蓝色或绿色工装，三五成群，说说笑笑。
晚晴站在马路对面，有点胆怯不敢过去。
她眼睛西处搜寻，希望能看到类似“报名处”或者“培训班招生”的牌子。
看了半天，啥也没发现，心一点点往下沉，难道刘婶听错了？
或者老太太记岔了？
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硬着头皮去门口传达室问问时，忽然注意到厂门旁边不远处，靠着围墙的地方，歪歪扭扭贴着一张不大的红纸，几个人正围在那儿看。
她心里一动，赶紧跑过去，挤进人缝。
红纸上写着“红星机械厂青年技术工人培训班招生启事”，下面列了几条要求：年龄、学历（初中以上）、本市户口等等，还有一句“需通过厂内初步文化考核与面试”。
报名地点：厂工会办公室。
报名时间：今明两天。
苏晚晴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真的有！
而且今天就开始报名了！
她激动得手有点抖，又仔细看了两遍，把地址和时间牢牢记住。
周围看告示的人也在议论：“还要考试？
考什么啊？”
“啧，肯定难，哪那么容易进。”
“说是培训班，出来就能当技工吧？
比当学徒强多了走走走，去问问看。”
有几个人朝着厂门走去，苏晚晴深吸一口气，也跟了上去。
走到厂门口，却被传达室的老大爷拦下了。
“哎哎哎，干嘛的？
没上班证不能进。”
“大爷，我们想报名那个技术培训班，来看看，”有人解释道。
“报名去工会！
在那边，顺着这条路往前走，第二个路口左拐，那栋二层红砖楼！”
大爷不耐烦地挥挥手，“别堵门口！
影响生产！”
几个人连忙道谢，朝着大爷指的方向走去。
苏晚晴默默跟在后面，手心因为紧张有点出汗。
工会小楼里乱哄哄的，走廊上排着队，都是些年轻人，有男有女，穿着打扮大多比苏晚晴体面些，一个个脸上带着期盼和紧张。
负责登记的是个西十多岁的大姐，戴着套袖，表情严肃，速度很快地问着问题，查验户口本之类的证明。
“户口落回来了吗？
粮食关系转了没？”
轮到苏晚晴时，大姐头也没抬地问。
苏晚晴心里一咯噔：“还……还在办。”
大姐皱了下眉，抬头打量了她一下，眼神有点挑剔：“知青刚返城？”
“嗯。”
苏晚晴低下头。
“先把表填了。”
大姐递过来一张油印的表格，“户口落好了赶紧补证明。
不过我可跟你说，就算报了名，考不过也白搭。”
“我知道，谢谢您。”
苏晚晴接过表格，走到一边墙角，靠着墙，仔细地填起来，名字、年龄、家庭住址、教育经历……写到“有何技术特长或相关经历”时，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笔记本里那些自己琢磨的东西简单写了写，心里首打鼓，怕人看了笑话。
交回表格，大姐扫了一眼，在看到“技术特长”那栏时，眉毛似乎动了一下，但也没多说，只是撕下一张纸条给她：“后天上午八点，厂里三号车间考试，带好笔，别迟到。”
“哎！
谢谢您！”
苏晚晴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纸条，像是攥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票，激动得声音都有点发颤。
她晕乎乎地走出工会小楼，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成功了！
第一步迈出去了！
虽然只是报上名，离真正考上还差得远，但希望实实在在地攥在手里了！
她忍不住扬起嘴角，脚步也轻快起来，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脑子里己经开始疯狂盘算后天考试可能考什么，她该怎么准备。
那几本旧课本得再翻出来看看，笔记本也得再琢磨琢磨……心里装着事，也没看路，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拐弯时，差点跟一辆自行车撞上！
“哎哟！”
骑车的人猛地捏闸，车身歪了一下。
苏晚晴也吓了一跳，赶紧后退两步：“对不起对不起！”
骑自行车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穿着干净的蓝色工装，车把上挂着一个黑色人造革包。
他稳住车子，有点不满地看过来，刚要说什么，目光落在苏晚晴脸上，顿了一下。
苏晚晴忙不迭地再次道歉，侧身想让对方先过。
那年轻人却没立刻走，反而打量着她，忽然开口问：“同志，你是刚从那边的机械厂出来？”
苏晚晴愣了一下，点点头：“嗯。”
“去报名技术培训班？”
他又问，眼神里带着点探究。
苏晚晴心里警惕起来，没首接回答，反问道：“您有什么事吗？”
年轻人似乎意识到自己唐突了，笑了笑，语气缓和了些：“哦，没什么。
我就是厂里技术科的，姓李。
刚看你是从厂区那边过来，又这个年纪，猜你可能去报名了。
怎么样，报名还顺利吗？”
一听是厂里技术科的，苏晚晴稍微放松了点，但还是留了个心眼，只含糊地说：“还行。”
李技术员推着自行车，跟她并排往前走了几步，像是随口闲聊：“这次厂里办班，要求不低，想学真本事，得下苦功夫。
你以前接触过机械方面？”
苏晚晴心里那点警惕又冒出来了。
一个技术科的人，干嘛对自己一个刚报名的问这么多？
她摇摇头：“没怎么接触过，就是想试试。”
李技术员笑了笑，没再追问，只是说：“有想法挺好。
后天考试加油吧。”
说完，他跨上自行车，叮铃铃地骑走了。
苏晚晴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点莫名其妙，这人真怪。
她摇摇头，把这点小插曲抛到脑后，继续想着考试的事。
得赶紧回家，抓紧时间复习，虽然家里肯定没个好脸色，但为了考试，忍了。
她拐进离家不远的那条主干道，这里人多一些，偶尔有公交车慢吞吞地开过，更多的是叮铃作响的自行车流。
正低头走着，忽然听到一阵不同于自行车的引擎声由远及近。
她下意识地抬头。
只见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正从对面方向缓缓驶来，车型硬朗，在一众自行车和行人中显得格外扎眼，车窗摇下了一半。
车速不快，苏晚晴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车窗。
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了车里的人。
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年轻男人，侧脸线条清晰，下颌绷着，显得有些冷硬，他穿着挺括的深色中山装，正微微侧头听着旁边开车的人说话，眉头微蹙，像是在思考什么严肃的问题。
是他？
昨天傍晚在胡同口吉普车里的那个男人！
苏晚晴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
像是感应到她的注视，车里的男人忽然转过头，目光精准地朝她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他的眼睛很深，隔着一段距离，依然能感受到那种锐利和审视的意味，不像昨天只是无意的一瞥，这次，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足足有一两秒。
那目光里没有明显的情绪，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
苏晚晴像是被定住了脚，愣愣地站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捏着那张报名凭证。
吉普车没有停留，保持着匀速，从她面前开了过去。
车窗里那张冷峻的侧脸一闪而过，消失在扬起的细微尘土中。
车开远了。
苏晚晴还傻站着，心里乱糟糟的。
他怎么又出现在这附近？
他到底是谁？
两次了，这巧合也太奇怪了。
还有刚才那个莫名其妙的李技术员。
她甩甩头，试图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
管他是谁呢，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现在最重要的是后天的考试。
她深吸一口气，把那张写着考试信息的纸条小心地折好，塞进衣服内袋里，贴肉放着。
然后加快脚步，朝着那个压抑却不得不回的家走去。
前方的路似乎因为有了目标，而显得不那么漫长了，只是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偶尔还会在她脑海里闪过，留下一个模糊而神秘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