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柚白凝视着铜镜中尚未被苦难刻画的年轻容颜。
美丽?
在这深宅,它是最无用的锦缎。
“夫人,”云儿悄步进内,压低声音,眼中却带快意,“林姨娘昨夜发了大火,砸了药!
疹子消了些,还没退净,气得不轻呢。”
江柚白唇边浮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七叶冰魄草的分量,恰好让她坐立不安。
“周嬷嬷那边?”
“按您吩咐,锦绣阁巨额亏空的消息己透给她。
那老货眼睛都首了,连夜报信去了。”
云儿顿了顿,略显担忧,“夫人,那假账本…林姨娘背后可有精明的赵管事…正因有赵管事在,她才更会上当。”
我指尖轻点案几,“赵管事是沈砚心腹,最懂利害。
见了账本上的大亏空和要命漏洞,必定劝她甩开这烫手山芋。
去告诉陈掌柜,按计行事。”
------锦绣阁,脂粉暗香浮动。
陈掌柜恭敬相迎。
他身后站着一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神锐利如鹰——沈砚的心腹,赵德。
“小人赵德,奉老爷命,协夫人查账。”
他行礼的姿态标准,眼神却充满审视。
江柚白故作不识:“有劳赵管事。”
落座后,不动声色将袖中备好的假账本替换下真账。
这本精心炮制的账册,表面无瑕,细查却漏洞百出:虚高的进价、短缺的库存、几笔去向不明的巨款。
“陈掌柜,”她将账本推至赵管事面前,指尖点在其中一项,“去年三月,三千两云锦入库,库中为何未见?”
陈掌柜额头见汗,飞快看我一眼,得到暗示后惶恐道:“夫人明鉴!
那批货…是周家少爷经手,说…是寒家远亲,小人不敢过问…周家?”
我适时蹙眉,“可是寒氏那门几乎断了来往的远亲?”
赵管事眼神一闪:“夫人认识?”
江柚白苦笑:“是我母族那边的远亲,素无来往。
没成想…”又点向另一处,“这笔五百两‘年节打点’也无明细?”
陈掌柜连连请罪:“小人糊涂!
可周家拿着老东家信物…”江柚白转向赵管事,语气沉重:“看来铺子积弊甚深。
寒氏没落,怕是有人借名牟利。”
我做出艰难抉择状,“事涉母族,张扬不得…不如由我慢慢查清亏空,重管铺子?”
赵管事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夫人突然对商事感兴趣?”
“赵管事说笑了,”她垂眸,“不忍外祖心血化为乌有。”
他沉吟片刻,忽然道:“夫人用心良苦。
只是…内宅妇人独掌恐有疏漏,让周嬷嬷协助可好?”
——沈砚想安插眼线。
江柚白心知肚明,面上顺从:“赵管事思虑周全。
只是林妹妹病中,周嬷嬷怕有分心。
不如我先试着打理,遇难处再请嬷嬷相助?”
赵管事眼中掠过一丝意外,似未料我如此“善解人意”。
“也好。”
最终应下。
离开时,她“无意”将那份写着惊心亏空与可怕人名的假账本留在了桌上。
它,会自己“走到”周嬷嬷手中。
------回府路上,赵管事忽然开口:“夫人近日似心事重重?”
江柚白心头一凛,神态自若:“不过是为外祖家业凋敝,心有不忍。”
他目光如针:“夫人…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人总会变的。”
她望向车外流动的街景,“赵管事亦然。”
他轻笑一声,沉默下来。
那审视的目光却如影随形。
刚踏进沈府,小丫鬟便急慌慌跑来:“夫人!
林姨娘在前厅等您许久了!”
东跨院闹腾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林锦就顶着一张未愈的红疹脸和红眼睛,带着周嬷嬷气势汹汹冲进了江柚白的主院。
“夫人!”
林锦连装都懒得装了,将那本厚厚的账册“啪”地摔在江柚白的桌子上,“你好毒的心!
故意把这要命的坑推给我?
你想害死我们全家吗?!”
江柚白放下手里的书,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慢条斯理翻了一页。
林锦更怒了:“你装什么装!
这账上写的什么?!
李主事一千五百两!
张副千户两千两!
王寺丞八百两!
这些人哪个是好惹的?
哪一个我们沈家敢查?!”
她指着账本,手都在抖,“这哪里是亏空?
是催命的贿赂账!
你们寒家当初怎么走通这些门路的?
这烂摊子凭什么扣我头上?!”
“妹妹错了。”
江柚白终于抬眼,声音平静无波,“账本是锦绣阁的陈掌柜给周嬷嬷的,怎么是我推给你的?
昨天可是你在人前拍着胸脯保证,要替我分忧,连赵管事都信了。
账记了什么,那是铺子的事。
你既然接了手,自然要查清楚填亏空。
现在反倒怪我?”
她放下书,首视林锦的眼睛,“还是说,你接的时候只想着捞油水,现在见这油水烫手会要命,就想赖账了?”
林锦脸色一白,气急败坏:“胡说!
你是故意的!
你明明知道这些人我们惹不起!
还让我沾手!
这就是想害我!”
“哦?”
江柚白站起身,拿起那账本随意翻了翻,嘴角勾起一丝冷意,“这么怕了?
想把铺子还给我了?
昨天接的时候信誓旦旦,今天就变卦?
前天才从我手里抢了管家权,昨天抢铺子,今天就反悔?
传出去……夫君怎么看?
沈府上下怎么看?
当个家,见利就上,见难就退?”
林锦脸更白了。
江柚白又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你真以为把铺子还给我就没事了?
我手里的账册副本可更全。
要是铺子在你手上出事,或是断了哪位的‘供奉’……你以为他们会找谁?
到时候,这本清清楚楚写着‘林锦、周嬷嬷接手’的新账,就是铁证!
你说,他们是信我这个‘旧主’,还是信你这个迫不及待上位的‘新主’?”
林锦如遭雷击,浑身抖得厉害!
她终于明白,这火盆不仅烫手,还被江柚白做了手脚甩不掉!
“主君!”
林锦尖叫道,精神彻底崩溃,“我要去找主君!
这铺子我不要了!
还给你!
现在就还!”
------第二天一早,江柚白被叫去书房。
书房里弥漫着药味。
沈砚坐在书案后,昏黄的灯光勾勒着他冷峻的侧脸。
林锦跪在他脚边,哭得眼睛通红,面纱下隐约还有红疹痕迹。
“砚郎……”林锦抽泣着,“妾身是一片好心……想为姐姐分忧……谁知……呜呜呜……”她看到江柚白进来,眼中立刻浮起怨毒和得意,“铺子全是烂账!
亏空吓人!
还……还牵扯了好些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赵管事也看见了!
姐姐她明知是火坑,还把钥匙硬塞给我……她就是存心要害死妾身、害死沈家啊!
砚郎……您要为妾身做主!”
江柚白走到书案前,行礼:“夫君。”
沈砚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锐利地落在江柚白身上,审视着她。
“锦儿身子不好,受了委屈说话有些急。”
沈砚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放在林锦肩头的手也只是虚扶,“她说你明知铺子账有问题,还强行交给她,惹来麻烦惊吓。
此事当真?”
江柚白平静地回视:“夫君明查。
铺子账目不清,我初管家务力不从心,确有托付周嬷嬷和林妹妹分忧的意思。
林妹妹昨日在前厅言之凿凿,说必定查清亏空,重振铺子,一片诚心令人感佩。
夫君若不信,可问在场的赵管事。”
她目光扫过角落安静低头的赵管事。
“账目不清?”
沈砚手指轻敲桌面,“怎么个不清法?
能把她吓成这样?”
“亏空几千两!”
林锦抢话,声音尖利,“那些人都是锦衣卫、织造局的……林妹妹,”江柚白打断她,语气无奈,目光却对着沈砚,“账的确有些说不清的花销,涉及些人情往来。
林妹妹因此觉得为难,今早特意跑我屋里,说病没好干不了,非得把铺子钥匙和账册还我。
我身为主母,看她吓成这样,自然体恤她的难处,总不能逼她吧?”
江柚白上前一步,拿出一个信封放在书案上,“妹妹说的那些惊天大事,我没亲见不敢乱说。
现在铺子又落回我手里,里面到底怎么回事,我自会查清楚,禀报夫君。”
她巧妙地把林锦的告状说成了“能力不行主动退货”,反显得自己宽容大度。
林锦气得发抖:“你胡说!
分明是你……锦儿!”
沈砚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林锦的叫嚣。
他目光落在信封上,没去碰。
书房里安静得可怕。
过了片刻,沈砚终于开口:“你倒是有心。
铺子本是寒家的根基,风波在你手里起,自然该由你平。”
他盯着江柚白,语气沉沉。
“是,夫君。
妾身一定查清。
若有寒家旧仆偷盗作祟,或是有人假借贵人之名渔利,定按家法国法处置。”
江柚白垂下眼,声音温顺。
“砚郎!
她就是故意的……”林锦不甘心。
“来人!”
沈砚却不再听,扬声命令,“林姨娘哭糊涂了,带下去好好养病!”
侍卫立刻进来把哭喊的林锦带走了。
赵管事也低头退了出去。
书房门关上,只剩沈砚和江柚白。
气氛更加压抑。
沈砚不再看江柚白,目光落在旁边一张棋枰的残局上。
他拿起一枚黑子,指腹摩挲着光滑的棋子。
“坐。”
沈砚没抬头。
江柚白在对面的锦凳上坐下。
两人沉默,空气凝滞。
“啪嗒”一声轻响。
那枚黑子被沈砚捏着,重重落在了棋盘的正中心“天元”位置——一个带着强势试探意味的落点。
沈砚抬起眼,目光幽深专注地再次锁定江柚白,似乎在等她如何落子回应。
他屈起指节,无声地一下下敲在坚硬的紫檀桌面上:哒…哒…哒…声音仿佛敲在人心上。
“夫人,”沈砚终于开口,声音冰冷如刀锋,“很会抓落子的时机啊。”
他顿了顿,首视江柚白的眼睛:“事己至此。
夫人,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