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羊一头犁牛半亩田

民国二十一年，陇东的风沙比往年更烈。

陈家堡子的土城墙被磨得发亮，像块浸了油的老羊皮。

陈砚堂蹲在城门楼上，手指抠着墙缝里的沙砾，听见底下传来马蹄声 —— 是叔父陈敬山从庆阳回来，马队后面跟着三个穿黑绸衫的陌生人，袖口都绣着银线蝠纹。

“三娃子，下来给你叔牵马。”

陈敬山的嗓门裹着风沙，砸在城砖上碎成渣。

他比陈砚堂的爹陈守义小五岁，却总爱把 “长房长子” 挂在嘴边，仿佛陈家的三百亩水地、两座煤窑都该姓他的姓。

陈砚堂没动。

他看见最末那个陌生人靴底沾着新鲜的黄土，却在脚踝处藏了半截牛皮绑腿 —— 那是陕北大刀会的装扮。

去年冬天，就是这种绑腿的人烧了邻村的天主教堂，还把神父的肠子挂在老槐树上。

“咋？

翅膀硬了？”

陈敬山翻身下马，羊皮袄下摆扫起一片沙。

他身后的陌生人突然抬手，陈砚堂只觉眼前一花，城楼上的铜铃 “当啷” 响了一声，铃绳断口整整齐齐，像是被刀割过。

“这是西安来的赵先生，” 陈敬山拍了拍陌生人的肩膀，“给咱陈家送生意的。”

赵先生笑的时候嘴角只扯右边，露出半颗金牙：“听说陈家少爷拳脚不错，改日想讨教讨教。”

他的手始终揣在袖筒里，陈砚堂注意到他袖口的蝠纹比另外两人小一圈，银线里还掺了根红丝。

当晚陈家开了宴席，窑洞里的煤油灯把人影投在土墙上，晃得像鬼魅。

陈守义坐在上首，手里转着个和田玉扳指，那是光绪年间他爹在西安当铺里淘的。

“敬山，庆阳的盐税咋说？”

陈敬山夹了块羊肉塞进嘴里，油顺着嘴角往下淌：“税银被马家军扣了，说是要修碉堡。

不过赵先生说了，西安那边有路子，能帮咱把煤窑的货卖到河南去，价码比平时高两成。”

“河南？”

陈守义把扳指往桌上一扣，“去年黄河决堤，河南饿殍遍野，谁买得起咱的焦煤？”

赵先生突然放下筷子，袖筒里滑出个油布包，打开是张地图，用红笔圈着陈家堡子西南的狼山：“陈老爷有所不知，河南的兵工厂缺煤，只要能运过去，不管多少都要。

这狼山有条小路，能绕开马家军的卡子。”

陈砚堂端着酒壶站在角落，看见爹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狼山是土匪 “黑风豹” 的地盘，上个月刚抢了马家军的粮车，连马队的机枪都被扛走了。

“我不同意。”

陈守义把地图推回去，“陈家的煤窑宁可歇业，也不跟土匪打交道。”

陈敬山突然拍了桌子，酒碗里的酒洒了一地：“哥！

你就是太死心眼！

现在马家军要收重税，西安的商家又压价，再不想办法，陈家堡子的人都要喝西北风了！”

“喝西北风也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

陈守义站起身，玉扳指在油灯下泛着冷光，“黑风豹手上有三条人命，其中两个是咱陈家的护院，你忘了？”

赵先生慢悠悠地擦着金牙：“陈老爷，生意归生意，恩怨归恩怨。

黑风豹己经答应，只要咱给好处，他就护着商队过狼山。

再说，” 他往陈砚堂那边瞥了一眼，“令郎不是会‘黑砂掌’吗？

有他护送，还怕土匪？”

陈砚堂心里一紧。

他的黑砂掌是跟老镖师赵老铁学的，去年在庆阳打跑过三个劫道的，这事怎么会传到西安去？

“三娃子还小，不懂事。”

陈守义把陈砚堂往身后拉了拉，“这事不用再议了，散席。”

陈砚堂跟着爹回了东厢房，刚进门就看见窗台上放着个布偶，是他妹妹陈砚梅扎的，红布做的衣裳，黑炭画的眼睛，怀里还抱着个小布包 —— 里面装着他去年给她买的糖葫芦糖纸。

“三娃，” 陈守义坐在炕沿上，掏出烟袋锅子，“赵先生他们不对劲，你明天去趟狼山脚下的王家坳，找你赵老铁叔，让他帮忙查探一下。”

“爹，叔父他是不是跟那些人勾结了？”

陈砚堂想起白天赵先生断铃绳的手法，跟赵老铁说过的 “快刀门” 功夫很像。

陈守义点了点头，烟锅里的火星亮了一下：“你叔一首想把家主的位置抢过去，这次怕是引狼入室了。

记住，到了王家坳，凡事多听你赵叔的，别冲动。”

第二天拂晓，陈砚堂裹着件旧羊皮袄，骑着家里的老骒马往王家坳去。

风沙比昨天更大，走了没三里地，就看见路边躺着个死人，胸口有个血窟窿，正是昨天跟在赵先生身后的一个黑绸衫 —— 他袖口的蝠纹被血浸成了黑红色，手里还攥着半张地图，上面画着狼山的路线。

陈砚堂翻身下马，刚想把尸体拖到路边的沟里，就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

他赶紧躲到一棵枯树后面，看见五个穿黑绸衫的人骑着马过来，为首的正是赵先生，他袖口的红丝在风沙里格外扎眼。

“把尸体处理了，别留下痕迹。”

赵先生的声音冷得像冰，“告诉黑风豹，陈家要是不答应，就把他儿子的脑袋挂在陈家堡子的城门楼上。”

陈砚堂的手攥紧了马鞭子。

黑风豹的儿子上个月被马家军抓了，关在庆阳的大牢里，这事陇东的人都知道。

赵先生他们竟然用这个要挟黑风豹，看来根本不是做什么煤窑生意。

等马队走远，陈砚堂骑着马往王家坳狂奔。

老骒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却觉得心里的火越烧越旺 —— 爹说得对，叔父这次真的引狼入室了，而且这狼，比黑风豹还要狠。

王家坳在狼山脚下，只有十几户人家，赵老铁的镖行就开在村口的破庙里。

陈砚堂刚到庙门口，就看见赵老铁在磨一把鬼头刀，刀刃上的寒光能照见人影。

“三娃子，你咋来了？”

赵老铁放下刀，脸上的刀疤皱成了一团 —— 那是十年前护镖时被土匪砍的，差点把脑袋劈成两半。

陈砚堂把昨天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还拿出了从死人手里抢来的半张地图。

赵老铁看完地图，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这是日军的测绘图，你看这红圈，标的是狼山的煤矿，还有马家军的碉堡位置。

赵先生他们根本不是西安的商家，是日本人的走狗！”

“日本人？”

陈砚堂的手开始发抖，“他们要煤窑干啥？”

“造军火。”

赵老铁把刀扛在肩上，“去年东北沦陷后，日本人就想从西北打进来，狼山的煤质量好，适合做炸药。

他们勾结你叔父，就是想借陈家的煤窑，把煤运到河南的秘密兵工厂。”

陈砚堂突然想起去年冬天，爹让他把煤窑的账本烧了，还说 “有些东西不能留，免得招来祸事”。

原来爹早就知道煤窑的重要性，只是没跟他说。

“不行，我得回去告诉爹。”

陈砚堂转身要走，却被赵老铁拉住了。

“你现在回去就是送死。”

赵老铁指了指庙外，“你叔父肯定己经跟日本人串通好了，你爹要是不答应，他们就会下毒手。

我跟你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两人刚翻身上马，就看见远处跑来一个人，是陈家的护院李老三，他的胳膊上缠着绷带，鲜血把白布染成了红色。

“少爷，不好了！”

李老三从马上摔下来，跪在地上喘着气，“老爷被赵先生他们抓了，关在西厢房的窑洞里，还说要是你不回来，就把老爷的手砍了！”

陈砚堂的脑子 “嗡” 的一声，手里的马鞭子掉在地上。

他想起小时候，爹教他打拳，每次他摔倒了，爹都会把他扶起来，说 “陈家的男人不能怕疼”。

现在爹有危险，他却只能站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别慌。”

赵老铁把刀递给陈砚堂，“你爹武功不差，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

咱们先回陈家堡子，看看情况再说。

记住，黑砂掌要打要害，别手下留情。”

陈砚堂接过刀，刀刃的寒气透过刀柄传到他的手上。

他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马，老骒马似乎也知道事情紧急，撒开蹄子往陈家堡子跑。

风沙打在他的脸上，像刀子一样疼，可他却觉得心里的火越来越旺 —— 这次，他要为爹，为陈家，也为这陇东的黄土，跟日本人的走狗拼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