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广播里响起前往苏黎世的航班最后一次登机提醒，温柔的女声却像钝刀子，
一下下割在徐薇的心上。候机大厅灯火通明，映得她脸色有些苍白，
是那种长期被病痛悄悄侵蚀后的、脂粉也难以完全掩盖的苍白。但她笑着，
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眼底漾着细碎的光，
努力把这一刻妆点得如同任何一次寻常的送别。她伸出手，
替周暮整理其实早已一丝不苟的衬衫衣领。指尖微凉，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
缓缓滑过他挺括的领口，最后停留在第二颗纽扣上。白色的贝母纽扣，温润的光泽，
承载着太多只有他们才懂的重量。就是这颗扣子。
徐薇的指尖在上面极轻地、留恋地摩挲了一下。恍惚间，
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兵荒马乱的慈善晚宴后台。她作为刚入职场的翻译，
穿着租来的、不合脚的高跟鞋，手忙脚乱中一头撞进他怀里，惊慌失措间，
竟“刺啦”一声扯掉了这位年轻投资人衬衫上的第二颗纽扣。当时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脸颊烫得能煎鸡蛋。他却只是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起来，那笑声像大提琴般醇厚，
接过那颗滚烫的扣子时，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掌心，说：“没关系，
看来它和你比较有缘。下次见面，记得还我一件完整的衬衫。”后来，是她红着脸，
借着后台昏暗的灯光，一针一线笨拙地给他缝了回去。针脚歪歪扭扭，远不如专业裁缝，
他却就着那件衬衫穿完了整场晚宴，在觥筹交错间，不时低头看一眼那颗独特的纽扣，
然后望向角落里的她，目光深邃含笑。散场后，他找到她，说：“这手艺，得负责到底。
我衣柜里所有衬衫的第二颗纽扣，以后都归你管了，徐薇小姐。”从那以后，
周暮所有的衬衫，第二颗纽扣都固执地要求保留这种略显稚拙的手缝方式。他说，
这是他的幸运符，是把他拴在她身边的、最温柔的绳索。“到了那边，记得按时吃饭。
”徐薇垂下眼睫，声音轻柔，像羽毛拂过，生怕惊扰了这刻意维持的平静，“你胃不好，
别总仗着年轻喝冰咖啡。苏黎世现在天气凉，外套放在随身行李里，别托运了，
万一……”她细细地叮嘱，把那些说过无数遍的琐碎关怀，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填满这分离前令人心慌的寂静，才能压下喉咙口那股泛着铁锈味的腥甜。
最近，她吐血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都小心地瞒着他。周暮看着她，目光深邃，
里面盛满了快要溢出来的温柔和不舍，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的忧虑。他抬手，
想拂开她颊边一缕不听话的发丝，想再抱抱她瘦得有些硌人的肩膀，却被徐薇轻轻避开。
她怕再多一秒的触碰，自己就会崩溃，会忍不住把所有的真相和盘托出，会拖住他不让他走。
“快进去吧，要来不及了。”她笑着，用力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向登机口的方向。
那笑容灿烂，眼底却有什么东西迅速碎裂开来，快得让人抓不住。她必须让他走，
必须让他以为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寻常的离别。她不能让他亲眼目睹她接下来要经历的一切，
那对他太残忍。周暮被她推着往前走，一步三回头，目光焦着在她身上，
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血里。“等我回来。”他提高声音，
语气是惯有的、令人安心的沉稳，却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只是一个很小的并购案，顺利的话，一周……最多十天，我一定回来陪你。你乖乖的，
按时复查，听医生的话，嗯？”徐薇用力点头，朝他挥手，一直保持着那个无懈可击的微笑，
直到嘴角发酸。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登机通道的拐角，她脸上的笑容才像退潮般，
瞬间垮塌。疲惫和痛楚清晰地爬上她的眉梢眼角。她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是他即将乘坐的那架航班，在夜色中闪烁着冰冷的信号灯，像一颗逐渐远去的星辰。
玻璃窗清晰地倒映出她孤单的身影，
也倒映出她刚刚下意识握在手中的、周暮“不小心”落下的手机——他总是这样，
在她面前“丢三落四”，给她留下追上去的借口，或者，像现在这样，一个窥探的契机。
这手机，是他常用的私人号码，里面存着所有他视为最重要的人和事。
手机屏幕因为她的触碰亮了起来。没有锁屏密码，他对她从不设防。屏幕上，
是一条刚刚接收到的、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简短，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
直直刺入她的眼底：周先生，配型已最终确认成功。按您要求，捐赠者航班信息已安排，
下周三下午三点，市中心医院手术室。愿手术顺利。配型？捐赠者？手术室？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在她因化疗而有些混沌的脑子里炸开。
她 scheduled 的手术，不就在下周三吗？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病，
导致原本的肝源捐赠出现变数，她一度陷入绝望。是周暮，他抱着她，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说：“别怕，薇薇，我已经托了全世界最好的朋友在找，
一定有办法的。你看，苏黎世这边有个非常重要的项目，我必须亲自去一趟，但正好，
我联系上一位顶尖的专家，或许有转机。你乖乖在国内准备手术，等我回来，一切都会好的。
”所以，这就是他必须去苏黎世的“重要项目”？这就是他联系的“顶尖专家”？
他找到了新的肝源。可他为什么要用这种隐秘的方式？为什么要瞒着她？
是怕捐赠者临时反悔让她空欢喜一场？还是……这肝源的来路，有什么不能让她知道的隐情？
比如，牵扯到巨大的利益交换，或者，某个……对他有特殊意义的人？
徐薇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她扶着冰冷的玻璃墙，
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窗外，那架载着周暮的飞机缓缓滑向跑道，
最终呼啸着冲入夜空，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也带走了她世界里最后一点暖意和确定感。
他们之间，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沉重的秘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如今却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公寓的。
每一件家具，每一处摆设，都残留着周暮的气息。沙发上还搭着他常盖的灰色羊绒毯，
上面似乎还有他身上的松木清香；书桌上还摊着他看到一半的财经杂志，
旁边放着她给他买的、傻乎乎的陶瓷杯；阳台上的绿萝是他出差时带回来的，说能净化空气，
对她身体好……点点滴滴，都是他们相爱三年的证据。可是，他走了。
带着一个她无法理解的秘密走了。也许，再也不会以她期望的方式回来了。
徐薇蜷缩在沙发上，紧紧抱着那条毯子，像溺水的人抱着最后一根浮木。
身体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不能哭，
哭了会对宝宝不好。是的，宝宝。这是支撑她面对一切残酷治疗的最后力量。她颤抖着手，
从随身背包最里层的夹层里，摸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展开，
是一张早已被摩挲得边缘有些起毛的B超检查单。日期是两个多月前。图片上，
那个小小的孕囊，像一颗沉睡的豆子，是她和周暮爱情的结晶，是他们期盼已久的惊喜。
得知怀孕的那天，周暮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她在客厅里转圈，差点撞到茶几。
他把脸贴在她尚且平坦的小腹上，喃喃地说：“薇薇，我们要当爸爸妈妈了。
我要给他/她世界上最好的一切，让他/她在爱里长大。”他们甚至开始翻字典起名字，
他为男孩选了个大气稳重的名字，她为女孩选了个温柔诗意的名字，为此还争论不休，
最后以他的妥协和无数个亲吻告终。可就在一周后，天堂坠入地狱。
她拿到了那张冰冷的诊断书：妊娠合并急性重型肝炎，肝功能急剧恶化，
必须立即终止妊娠并进行肝移植手术，否则母婴都极可能不保。
医生的话言犹在耳：“徐小姐，你的情况很危急，孩子……保住的希望非常渺茫，
而且会极大增加你的手术风险。我们建议……”世界在那一刻崩塌，色彩尽失。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选择了隐瞒。她无法想象周暮知道后的痛苦和两难。
他是那样期待这个孩子，他的喜悦那么真实。她也不能用孩子绑架他，
让他眼睁睁看着她可能走向死亡而无能为力，那对他太残忍了。
她独自去做了流产前的各项检查，在化疗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而在那张同意书的背面，无人注意的角落，她偷偷用铅笔，
极轻地描摹过B超单上那个小生命的轮廓，然后，将单子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仿佛这样，
就能留住一点点虚幻的温暖。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一个人的告别，一个人的牺牲。现在，
连她最后的指望——那个她以为是周暮为她争取来的、充满希望的新肝源，
也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他究竟为她付出了什么代价？这肝源背后，
是不是藏着另一个女人的眼泪，或者，一场冰冷的交易？他短信里那句“按您要求”，
像一根刺，深深扎进她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他是不是……用了她无法接受的方式，
去换取她的生存机会？她想起不久前，两人一起窝在沙发里观看一部关于器官捐献的纪录片。
当时周暮沉默良久，然后异常严肃地对她说：“薇薇，我签署了器官捐献协议，
但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万一，我的一切，都只留给你。我的心，我的肝，
我所有有用的部分，都只给你一个人。别人，不行。”她当时还笑他傻，
捂住他的嘴说不吉利，心里却甜得像浸了蜜。可现在想来，那句话，是不是早就预示了今天？
他用他的方式，在为她铺一条后路，哪怕那条路，布满荆棘和不可告人的秘密，
甚至……可能违背某些原则？时间在等待和病痛的折磨中缓慢流逝，
每一天都像在刀尖上跳舞。徐薇住进了医院，接受着术前的最后一次化疗。
药物反应让她呕吐、脱发、虚弱不堪，她迅速消瘦下去，宽大的病号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
她拒绝了所有探视，只告诉父母和周暮派来的助理，她想安静休息。手机安静地躺在床头，
周暮每天都会打来电话，隔着时差，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却依旧温柔地叮嘱她好好配合治疗，说他这边进展顺利，很快就能回来。
他甚至还会说起苏黎世的湖光山色，说等以后她身体好了，一定要带她来看看。徐薇听着，
嗯嗯地应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不露出一丝哽咽或痛苦的破绽。
她几次想开口问那条短信，问肝源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怕。
怕听到那个她无法承受的答案，怕证实他为了她做出了某种牺牲，更怕这牺牲的背后，
是她无法理解的复杂真相。或许，不知道，还能保留最后一点美好的幻想，
还能假装他们之间，依然是最初那般纯粹。手术前一天，周暮的助理小林匆匆赶来医院，
送来一个密封的牛皮纸文件袋，神色有些凝重：“徐小姐，
这是周总紧急传回需要您亲笔签字的文件，说是非常非常重要，
关系到公司下一步的重大决策。”小林的眼神有些闪烁，不敢与她对视。
徐薇狐疑地打开文件袋。里面除了一份她看不太懂的、涉及境外股权转让的协议，
还有一张打印的、标题为《特殊情境下定向器官捐赠意愿补充说明》的文件。
这份文件格式严谨，措辞法律化，明显是经过专业律师起草的。
她的目光瞬间被最后一行加粗的小字抓住，像被磁石吸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