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如露，相聚似霞。我们终其一生，不过是在习得如何与珍重的一切，温柔的告别。
第一章我，诞于地图上一个需要被放大数次才能依稀辨认的小点——呼兰区。
顺着呼兰电厂往东去，一直到水师村，再往东去，路南有个岔道口，立了一块大蓝牌子，
年头远了，上面写的什么我早已不记得，但这条路是没错的。往南是一条林荫水泥道，
现在去的话应是新修好的水泥道，被广袤田畴和无数棺椁包围的水泥道。
夏日的风会裹挟着大粪和韭菜的气味，鲁莽的撞进鼻腔里；而冬日的雪，
则带着凛冽的东北寒风，小刀子似的，刺过人们冻得干红的脸庞。两千零四年，秋天，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里，也就是九月二十一日，这天，与前一天，人们会发现，
从那条林荫道走出来，映入眼底的尽头，那户红白砖瓦、铁皮房盖的人家，竟热闹十分。
我便是在那一片混着乡土气息与生命喧嚣的热闹里，来到了这个世界。
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小村子，我对它的记忆很淡，淡到我的童年在脑海中展开时，
仅有片刻的时光被忆起。但，却又说不上的浓，浓到……散碎的片段，被我不断回味。
拾起一片，我仿佛重回到了某个夏天，
粪草混合的那种曾经熟悉、现在陌生的气味呛了我一个跟头。恍惚间，
我在院子一角的樱桃树下，透过木框玻璃窗往我家的西屋看去，
那个小孩背着在下屋门口洗衣服的母亲，偷偷将显示器下伸出来的两根红蓝线相接，
向刚还在床上陪他背九九乘法表的奶奶炫耀游戏里的卡片。我看得入迷。小孩玩了没多久，
母亲便洗好衣服，进屋抽查他的背诵，在胡乱念了一句“五七六十二”后，小孩推开门，
从母亲的腿角蹿出，与头顶落满细碎白樱桃花的我撞了个满怀。
我被“鲁莽”的他撞出了回忆空间，流进了时间长河中。这河里面，有着千篇一律的我，
自娱自乐式的坐在电脑前，用一套被手汗浸透得发亮的键鼠，
即将在单机游戏的结束界面划上我平淡如水般童年的句号。直到，我误入了另一片，
覆满樱桃花瓣的叶。第二章再睁眼，我已处在二零一八年的夏天。
这年的夏天似乎知道人们舍不得它，跑的飞快，时至今日，一提及二零一八年，
仍引起许多人的回忆共鸣。我也不例外。我记得很清楚，
故事是发生在六月七日的下午十四点五十七分。太阳明晃晃的悬在呼兰八中的顶上，
把这片老旧的操场晒出了一股子沥青味。我从厕所出来，
甩去了前两节课带给我的闷热与困倦，和旭并肩走在回班级的路上。就是在这个时候，华，
我的同学，他半推半搡地将我和旭拉到一个女孩面前，过程简单的近乎仓促。“嘿，
这俩是我同学，你见过吗？”华的声音带着熟稔的随意，随即转向我，咧着嘴：“她五班的。
”我和她，自然是见过的。在某次考试，门外的面对面等待；在某天两班同上的体育课，
树荫下的同乘凉；在某次拥挤嘈杂的放学人潮中，
不经意的回头凝视……我们的目光或许有过无数次短暂的、无人留意的交汇，
但“认识”却是另外一回事。我们的人生应当只停留在一面之缘上，却在那天，
被一根线生硬的牵到了一起。“别愣着了，还得我介绍你吗？”华拽了拽我的衣角，
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拽回到她身上。我局促地动了动嘴唇，
一个含糊不清的名字音节挤了出来，伴着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点头。“秋。”我说。她笑了，
我没看她的脸也知道她笑了，她的回应就是带着笑的：“林。”林落落大方地站在那里，
我终于往上抬头看去，她嘴角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目光在我们俩之间轻轻掠过，
像一阵温和的风。还未等这阵风在我心湖上吹出完整的涟漪，上课铃便尖锐地划破了它，
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将我们各自驱逐。如被惊飞的鸟，我奔向教学楼，短短的几十米路，
我却踩得深一脚浅一脚。闷热感再次袭来，我分不清那是来自六月份的夏热，
还是我内心的羞热，只觉得胸腔里莫名的鼓噪，一路萦绕不散。
语文课的教室总是弥漫着一股书本和粉笔灰混合的气息。讲台上，
那位身材瘦小、眼神却锐利如鹰的小老太太——我们的语文老师，
正用她特有的、带着点儿化拉长音的腔调讲解着文章。我摊开课本，立在桌上，将脸埋进去，
眼前的铅字像是游动起来，怎么也聚不成型。林的影子，
她刚刚看过来时那平静又带着些许探究的眼神，总是不合时宜地叠印在我的眼前。
她是五班的，我是四班的，并非一墙之隔，五班是在楼下，
在我们班级的楼下还要隔着一个教室，这距离，让那份恍惚变得具体，而又遥远。“喂，
”我的同桌，旭，用手肘怼了我一下，也学我将课本立在脸前，凑过来压低声音，
“华什么时候认识的，咱们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我没理他，或者说，
我的心思根本不在他的话上。他讨了个没趣，转而侧过身，和过道另一边的胜挤眉弄眼，
窃窃私语起来。我知道，话题的中心定然是刚刚操场上的那一幕，是华，
还有那个五班的、突然被正式介绍给我们的女孩，林。小老太太戴着一副眼镜，目光犀利，
旭和胜没说几句，她的眉头就拧成了一个疙瘩。她停下讲解，合上课本，
脚步无声却带着压力地走到我们这一排。啪啪清脆的两声，语文书分别敲在旭和胜的课桌上，
惊得两人猛地坐直。“聊什么呢？这么起劲，说出来也让我听听？”她的声音很尖，
带着十足的威慑力，两人立刻噤若寒蝉。目光，也随即落在我的身上，我正对着课本发呆，
眼神涣散，无疑是课堂上最明显的异常。“秋，”她点了我的名字，
语气不满：“上我的课不是睡觉就是溜号，你起来，还有班长，你们俩，把下一段读一遍。
”我的心一缩。班长是个女生，若是平时，和她相处或许会紧张，
但绝不至于此刻般如临大敌。刚与林的短暂相遇，
因她引起的、莫名的羞赧和内向瞬间放大了数倍。我感觉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他们似乎都窥见了我刚才课间的失态。我僵硬地直起身子，拿起课本，待到我的部分时，
我张开了嘴，声音却像被堵在了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字句微弱、颤抖、气若游丝，
连我自己几乎都听不清。“谁能听见？”这自然引起了小老太太的不满，
她最烦学生读书没有精气神，“大点声！男子汉，读书要有气势！
”教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窃笑，如针一般扎在我的背上。我试图集中精神，试图放大音量，
但脑海中全是操场上的阳光，和她那双反射出安静阳光的眼睛。越是着急，
越是觉得扼在我脖子上的那双无形大手越用力，最终，连那细弱的声音也彻底消失了。
我站在座位上，满脸通红，低着头，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哄堂大笑无法抑制地爆发了。
在这片笑声的浪潮中，我紧紧闭着嘴，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
课本上的字模糊成了一片黑色的海洋，令我目眩。而导致我如此心境的源头，
那个五班的女孩，现在应是安然的坐在她的教室里，对这场因她而起的兵荒马乱，一无所知。
第三章傍晚的风盘旋在耳边，带来了凉意。晚上，
华把林拉进了我们那个名为“品如的衣柜”的小群。几乎在系统提示出现的同时，
一个好友申请提示紧随其后，我几乎秒速通过。对话框空荡荡，像一片未知的领域，
我盯着屏幕，一时不知道该打下什么字。还是旭打破了僵局，他在群里吆喝，组队打游戏，
五排缺四。很快，我、华、旭、林四个人组了起来，胜晚上要补课，直接在群里打电话，
叫来了在打单机的坦，凑齐了队伍。那晚的游戏，我打的格外出色。
手指像是不需要经过大脑，操作行云流水，以碾压之势一路连胜。游戏里的世界是简单的，
胜负分明，我可以暂时忘记那阳光的味道，忘记语文课本上模糊的字迹，
只专注于屏幕上的厮杀，结束后，胜利的标识弹出来，那便是我自信的结果。退出游戏后，
微信上弹出一条新的消息，来自林。“嘿。”只有一个字，后面跟着一个打招呼的表情包。
我刚才的酣畅淋漓一下子散去，剩下的只有面对她的羞涩。我没回她，
想了好久也没想好怎么回她。但她又给我发来一条消息：“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比较好。
”我能想象得出她微微偏头思考的样子，我的手指在屏幕上的二十六个字母上来回跳动，
仔细甄选该打出什么样的字，但最后都被删除键替代，只剩下结尾的句号。
“你打游戏好厉害啊，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这么玩过。以后，不如叫你小神仙？
”这个称呼带着亲昵，和一点玩笑的崇拜，我看着那三个字，手一抖，
将仅剩的那个句号全部发给了她。她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冷淡，即使对着一个句号，
也依旧热情地发来消息，分享着那局游戏的看法，或者一些琐碎的日常。而我，每一次回复，
都像在走钢丝。华没说，其实我也猜的大差不差，他们的关系应该进展到那一步了，
我应当将我发出的每一个字都恪守在朋友的界限。
而我的内心深处那份刚被“认识”这个动作点燃的情感，又让我无法坦然面对她的热情。
于是，我和她的对话框里，见不到很多的对话，她的话很多，总是一发一长串，或是分享，
或是问好。而我，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标点组合和一些简短的回复。就这样，
靠着这些冰冷的标点符号，和她那边始终未减、带着温度的文字，我们以一种极其普通，
甚至可以说是我单方面刻意维持疏离的关系，度过了接下来的两年时光。
日子像呼兰河里的水，看似平静的流淌，直到中考前夕。一些微小的变化开始浮现。在群里，
华和林同时出现的次数变少了，偶尔聊起天，
他们之间那种熟稔的互动也似乎蒙上了一层薄雾。一种若有似无的疏离感，
像春天河面最后碎裂的浮冰，悄然弥漫开。我隐约察觉到了，但不敢确信，
直到那个为预习高中课程而设的暑期补习班。
我和胜、华、林、宋、李、坦还有旭都报了同一个班，宋和坦两人不是常在，
宋只上语文和生物，坦只上数学，我们几个是全上，所以，
我们四个人总是在溜号的时候向李那边看去，给出几个眼神作为互动。至于旭，
他母亲和校长关系是同学，为他安排了个好位置，在第一排空调下。他同桌是个女生，
是他喜欢的类型，一问起来，他就支支吾吾不承认，而我们几个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
他把外套给人家穿，自己冻的直发抖，外面三十多度，他坐的位置都要结霜了，
愣是打喷嚏也不吭声。这样补课很舒服，有全部的朋友在身边，上课时抽空搞些小动作，
下课时聊天嘻嘻哈哈，时间也就过得很快。某天，校长说要拍一张集体照，用作纪念和宣传。
拍照地点就在补课班不远的地方，艺术教室。那是我第一次走进那里，
走廊两侧的教室大多关着门，里面传来阵阵乐器声响，
对于我这个连一把像样的吉他都求而不得的孩子来说，无异于闯入了一个宝藏洞穴。
尤其是那间钢琴教室，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可以拥有一把吉他或是一架钢琴。
吉他我不清楚该怎么弹，但钢琴不一样，只要按下黑白键就能发声。拍照间隙，
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我鬼使神差的走进了那间停放着黑色立式钢琴的教室，
抚摸着琴盖上泛过的柔和阳光。教室里是有老师的，她对我，
和身后林与李的到访并没有觉得鲁莽，反倒是请我坐下。我手指轻轻拂过微凉的琴键，
一种混合着渴望与怯懦的情绪攫住了我。父母无法理解我对乐器的渴望，所以到那天之前，
那些在我脑海里盘旋了无数次的旋律始终找不到现实的载体。但此刻，它们就在我的指尖下。
我深吸一口气，凭着想象中模拟过千万次的感觉，按下了几个琴键。
一段极其简短、甚至算不上旋律的六个音节，生涩地、颤抖地，从钢琴内部响起，
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那是我在心中为自己谱写的，从未有人听过的情感表达。音符落定，
我的手无法克制的开始颤抖，再也无法按下任何一个键。我猛地抬起头，
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可抬头，便对上林那好奇的眼眸，
她还在等着我继续往下谱写我的内心。她安静、若有所思的凝视，让我半弓着腰愣在那里。
“这是什么曲子，我好像没听过诶？”李打破了沉默。我终于得以站起身，
试图用挠头打破尴尬。“这首，是我自己写的，叫孤独之月。”我说。
没再给两人回想的机会，我便起身，用跺脚声掩盖我胸腔里如擂鼓般的心跳，
迅速离开了教室。第四章中考成绩出来了，我们各自奔赴不同的轨道。我考入了省重点中学，
而林，去了一所管理严格的私立高中。虽还在同一座城市，可距离像一道无形的墙。
我们依然躺在彼此的好友列表里，但对话的频率骤减，
从之前她单方面的热情分享和我机械的回复，变成了偶尔、且几乎只存在于周末的寥寥数语。
有时是一个简单的问候，有时是分享一张她日常的照片。我总是谨慎地回应，
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生怕指尖的力道重了，便会惊扰了什么。
我将其归因于高中生活的繁忙，直到后来，
才从断断续续的传闻和她自己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真相。她的父母离婚了，
她跟着父亲，由姑姑照料。那位姑姑对她期望极高，管教近乎严苛，
手机成了被严格管控的物件。也正在那时，我更加确信了之前的预感，她和华之间，
出了问题。我去问华，他和我说，林回复消息越来越慢，有时甚至石沉大海。他不理解，
只觉得是冷淡和疏远。那个周末，我难得地给华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电话里，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回复句号的沉默者，而是极力地、几乎有些笨拙地，向他解释林的处境。
我说，她不是不想联系你，是她真的很难。我说，喜欢一个人，
不一定非要时时刻刻绑在一起，看到她好好的，不也是一种心意吗？
我甚至有些急切地提起他们初中时在一起的样子，“那时候，不是挺好的吗？
” 我说这话时，喉咙有些发紧。我劝他多理解，多耐心。后来，我也给林发去消息，
只是简单地说，华其实很在意她，如果有难处，或许可以好好沟通。我像一个蹩脚的调解员，
动用了全部关于“喜欢”与“成全”的道理，分别劝了两人各一次。
我把我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小心翼翼地包裹在“为你们好”的糖衣下，仿佛这样，
就能让自己显得磊落一些。消息发出后，两边都陷入了沉默。日子依旧在飞驰，
那个原本热闹的小群也渐渐安静下来，甚至无话。直到一个短暂的假期，我和胜、华，
还有琦，回到呼兰，约着去了常去的网吧。空气中弥漫着网吧独有的味道，
大概是烟味和亢奋的呼喊融杂在一起的味道。我们并排坐下，开机，登录游戏。
在等待游戏加载的间隙，华盯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敲着键盘，
忽然用一种听起来尽量随意的口吻说：“对了，我跟林，分了。”机箱的轰鸣声，
身旁的叫喊声，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我心里“咯噔”一下，
